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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是有,但……」
「既然回答了,就让石头安静一下吧!」大法师说完,走去坐在船桅边、遮阳篷底下泛黄耀眼的阴凉处,径自向西眺望大海。那整个下午,船只平稳向南航行。他坐姿挺直不动,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亚刃下海游泳两趟,每回都从船尾悄悄溜进水中,因为他不喜欢从法师那幽黑的凝视视线中横越。法师的凝视看起来虽只是向西俯瞰大海,但似乎看透所见一切,超越亮丽的海面水平线,超越天空的湛蓝,也超越光的界线。
后来,雀鹰总算由沉默中回神,并开口说话——只是他所说的,一次不超过一个字词。亚刃从小的教养使他能迅速感知被礼貌或含蓄所掩饰的情绪,所以他知道同伴心绪沉重,便不再提问。到了傍晚,他才说:「如果我唱歌,会不会干扰您思考?」雀鹰勉强玩笑着回答:「那要看你唱什么而定。」
亚刃背靠船桅坐下,开始唱起歌来。多年前,贝里拉的宫殿乐师曾训练他唱歌,当时还边唱、边在高高的竖琴边弹奏和音。如今,他的声音已不似当年那么尖细甜美,现在高音变得具有磁性,低音则具有六弦古琴的共振效果,听起来深沉鲜明。这次,他唱的是「白法师挽歌」,这是当年叶芙阮获知莫瑞德战死,而开始等待自己死期到来所作的歌。这首歌一般人很少唱,就算唱了,也很少漫不经心随便唱。现在,雀鹰聆听这副年轻的嗓音,有力且笃定地回荡在晚霞映红的天空和海洋间,两眼不由得泪湿而模糊了视野。
唱完这首歌,亚刃静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唱些比较小巧轻快的曲调,在天际无风、海浪规律起伏、天光消逝的单调中消磨时光,夜色也逐渐笼罩。
等他停止歌唱,万物俱寂。风息、浪小,船板和绳索也几乎不再吱嗄作响。大海静默,海面上方,星星一颗颗露脸。南方出现一抹透亮的黄光,断断续续放送一阵金黄流星雨穿过海面。
「看,灯塔!」但他马上改说:「可能是一颗星吗?」
雀鹰凝视它一会儿,才说:「我猜它一定是那颗戈巴登星,这颗星只有在南陲地带才看得到。『戈巴登』的意思是『冠冕』。坷瑞卡墨瑞坷曾经教我们,要是继续往南航行,还可以在戈巴登底下的海平面附近,清清楚楚多找到其它八颗。九颗星合成一个大星座,有人说那是一个奔跑中的人,有的人说那是『亚格南符』,也就是『终结符文』。」
他们遥望那颗星在动荡不定的海平面之上,廓清了天际,稳健地发放光芒。
「你刚才唱了叶芙阮之歌,」雀鹰说:「唱得很好,宛如你了解她的伤痛,也让我了解了她的伤痛似的……在全地海的历史故事中,这一则总是最能撼动我心。莫瑞德以无比的勇气对抗绝望;超越绝望所诞生的莫瑞德之子,瑟利耳这位高贵的王;还有叶芙阮。回想当年,我这辈子所做最邪恶的那件事——我当时自以为所呼召的是她的美貌,结果,有一瞬间,我当真见到了她——」
亚刃的背脊浮起一阵寒意,他吞吞口水,静静坐着,凝视那颗壮丽但不祥的晶亮黄星。
「你心目中的英雄是谁?」法师问。亚刃略微犹疑地回答:「厄瑞亚拜。」
「因为他是最了不起的吗?」
「因为他其实可以统治全地海,但结果没有。他选择在偕勒多岛的海岸大战欧姆龙,孤独地战死。」
法师没接腔。两人各想各的,过了一会儿,亚刃继续望着那颗戈巴登星,问:「这么说来,亡魂真的可能藉由法术被带回人间,而且对活人说话?」
「藉由召唤法术,我们有这种能力。不过那种法术很少人去运用,而且我怀疑会有人运用得明智。就这点而言,召唤师傅和我看法相同。那种法术记载在《帕恩智典》中,但召唤师傅不教那种法术,也不使用。当中最了不起的一项法术,是帕恩岛的灰法师在一千年前创造的。他召唤昔日英雄和法师回生——包括厄瑞亚拜。他召唤那些英雄,希望他们为帕恩岛领主们提供战事和政局方面的建言。但是亡者的建言对生者无益。帕恩岛继续经历凶险。灰法师最后发狂,无名而终。」
「那么,这是邪恶的事了?」
「毋宁说是一种误解,对生命的误解。死和生其实是同一件事——像手的两面,手心和手背。手心手背究竟不同……但两者既不能分开也不能混为一谈。」
「这么说,现今没有人运用那个法术了?」
「我晓得现今只有一个人任意使用那种法术而不衡量风险。操作这种法术是冒险,危险程度超越其余任何法术。我说过,死和生就像手的两面,但事实上我们对生与死都不够了解。试图操控你不了解的力量并不明智,即使结果很可能是好的。」
「使用这法术的人是谁?」亚刃问。他头一回发现雀鹰这么愿意回答问题,而且情绪平和,思虑深远。两人藉由这段谈话得到慰藉,虽然主题是黑暗。
「他住在黑弗诺。当地人认为他只是一名术士,但以天生的力量而言,他是一个力量不凡的法师。他利用个人技艺赚钱,只要有人付钱,他就为他们显现他们想看的任何亡魂。亡妻、亡夫、亡子、君王时代的美女等等,他整栋房子充塞了古代那些不安的黑影。我见过他把我以前的一位老师傅,当年的大法师倪摩尔,从『旱域』召唤回来,只是为了玩玩把戏,娱乐那些闲来无事的人。结果,那个崇高的亡灵当真应召而来,像一只顺从的小狗。我看了很愤怒,就向他挑战。我当时不是大法师,但我说:『既然你强迫亡者进你屋子,你愿意随我去他们的房子吗?』虽然他用尽意志抵拒,甚至变换身形、无计可施时还在黑暗中大哭,我照样强使他跟随。」
「你后来杀了他?」亚刃小声问,显得很入迷。
「没有!我让他跟我去,又让他随我回来。他当时很害怕。一个任意召唤亡者的人,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害怕死亡——怕自己的死亡。在那道石墙边……我讲的这些,实在已经超过一名见习术士应该懂的分量了,而你根本连见习术士都还不是呢。」锐利的双眼穿透幽暗,直视亚刃的凝望,竟让亚刃局促不安起来。「倒也没什么关系。」大法师继续说:「在那界线地带某处,有一道石墙,越过那道墙,灵魂就到了『死境』,只有法师可能越过它再返回……我刚才说的那人就匍匐在那道石墙的『生境』这边,想抗拒我的意志却无效。他两手拼命抓住石块,诅咒嘶喊,那种畏惧是我生平仅见,让我轻蔑愤怒。其实,看那光景,我早该知道我做错了。但我当时被愤怒和虚荣占据。他很强大,而我亟欲证明我比他强大。」
「回来以后,他表现如何?」
「他跪伏在地,并且发誓,绝不再使用帕恩民间法术。他还亲吻我的手,要是他胆子够大,早借机把我杀了。后来他离开黑弗诺,可能向西去帕恩岛吧,几年后我听说他死了。我认识他时,他已白发苍苍,但手脚修长,像个角力士。我为什么又谈到他呢?我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的真名吗?」
「不是!就我记忆所及——」他停顿一下,之后持续三个心跳的空档,四周全然寂静。
「黑弗诺的人叫他喀布。」他的声音不同以往,显得谨慎。这时天色已暗得看不出对方表情,亚刃只见他转头注视那颗黄星。那颗黄星已经又升高了些,悬在海浪上方,正向海浪抛洒断续的、细薄如蛛网的金黄光缕。过了片刻,他又说:「亚刃,我们会发现,我们是在遗忘已久的过去之中面对尚未到来之事,只因无从知悉其中真意而胡言乱语。这不只发生在梦中而已。」
第六章 洛拔那瑞 Lorbanery
阳光四射的海面,从十哩外遥望,洛拔那瑞岛是绿色的,有如喷泉边缘的鲜嫩青苔。靠近时,可以看到叶子、树干和阴影,道路和房舍,面孔、衣服和灰尘,这一切,组成了一块有人居住的岛屿。不过整个岛看来仍是绿色,因为岛屿之上,凡是没有建屋、没有人行的每一亩地,都交给圆顶的低矮萼帛树,它们的树叶上养着一种小虫,这种小虫会吐丝,所吐的丝可以纺成纱,让洛拔那瑞岛的男女老少织布。日暮时分,那里的天空满足一种灰色的小蝙蝠,专吃居民饲养的小虫。它们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过,纺织蚕丝的居民不杀它们,因为大家一致认为杀害这种灰翅蝙蝠是招厄运的行为。他们说,既然人类依靠小虫过活,小蝙蝠当然也可以拥有相同权利。
岛上房舍盖得怪,窗户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随意。萼帛树枝搭成的屋顶,长满绿色苔藓和地衣。以前,这岛屿和南陲其余岛屿一样,是物阜民丰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陈设、农舍及工房的大型纺织机、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码头——码头内可能已停靠数艘贸易大船,这些景象均可资为证。但现今港内,一条大舱也没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内摆设没有换新,多数纺织机都已停止不动,弃在那儿任凭灰尘积累,踏板和踏板间、经线和工作台之间,蛛网张结。
「术士吗?」叟撒拉村的村长这么回答:「洛拔那瑞没有术士,从来就没有。」村长是个矮小男人,他的脸孔与他那双光脚板的脚跟一样坚实、同样是赤褐色。
「谁会想到需要术士呢?」雀鹰附和道。他与八、九个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产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涩。他不可避免要告诉村民,他来此地是为了寻找艾摩矿石。不过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没有乔装,只不过照例让亚刃把短剑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于他自己的巫杖,若有随身携带,外人也看不见。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个个显得不悦、甚至怀有敌意,谈话当中又频频流露不悦和敌意。雀鹰恩威并济,才促使大家勉强接纳他。「你们这岛长了这么多树,岛民必定因树而贵。」他开口道:「要是树园采收时碰到迟来的霜降,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时大家在屋檐底下,背靠旅店的墙壁坐成一排。紧临那一排光脚丫的外缘,四月的柔细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灾难,降霜无所谓。」村长说:「雨水会使蚕茧腐烂。但没有人打算制止雨落,从来没有人那样做过。」这位村长是强烈反对谈及术士和巫术的人。其余村民,有几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话题。「以前,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从不下雨。」一位村民说:「就是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
「你说谁?老慕迪吗?嗳,他已经不在了,早就过世了。」村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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