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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稔恶何由悔(二)

流珠虽说对徐子期早是失望至极,更无爱情可言,可是她心中暗有打算,因而也未曾立刻和他翻脸。徐子期凑过脸要亲热,流珠稍稍避了开来,随即只柔声道:“阿郎莫怪。儿初来乍到,一路颠簸,满身风尘,实是提不起兴致来。”

徐子期闻言,俊秀的脸上神色未动,只挑起墨眉,大手拉过她的手,按到那不可言说之处去。流珠蹙着眉,忍着心头不适,替他纾解了,随即拿帕子净了净手,这才缓缓说道:“儿对此地,一无所知,更无打算可言,却不知阿郎现下是如何境况,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徐子期倚在榻上,一把搂了她在怀,蹙眉沉声道:“你不必有甚打算,只管听我的便是。我的境况,你不必太过忧心,我自会处理妥当,二娘么,只管安安稳稳地住在这小宅子里便是。等到再太平些,我就娶了你。”

流珠暗叹道:真可谓出得龙潭,又入虎穴,不过是从这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罢了。只是此时,她对这个新邦还不甚了解,必须透过他再多加询问,便也没立时与他争吵,只微微仰头,望着男人那俊秀又坚毅的侧脸,温声道:“阿郎再多与儿说说这新邦的事儿,儿见识短浅,着实好奇。”

徐子期却是冷哼一声,沉下脸来,道:“所谓新邦,分明就是胡闹!这民学会,根本就是邪教,唯恐天下不乱。若非时势所迫,我如何会听这群乌合之众的荒谬学说。讲甚男女生而平等,所以便要男女一同理政,可那些个小娘子大字都不识几个,和她们同坐一席,我只觉面上无光。你就不必听那些个疯言疯语了,老实在宅子里待着,等着我来便是。我往日里被他们烦的不可开交之际,心里头便想起二娘来,盼来盼去,可算是盼得今日。”

徐子期此言,随饱含偏见,但也并非全无道理——新邦成立之后,民学会效仿海外洋人,从民众中选取代表,组成议政庭,即是西方所说的议会。在代表的选取过程中,由于强制地要求男女平等、各个年龄层都含有,而许多小娘子文化水平不高,往日里亦困在闺阁之中,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教他们来议政亭不过就是凑数而已,更不必说议政亭还有些老眼昏花、行动不便的老人,及只知嬉闹的小儿。

流珠暗自听着,知道能让徐子期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见他心里头,实在是愤懑至极,憋了好一口气。她又不动声色地问了几句,假作安慰,而徐子期毕竟也算是一国之主了,事务繁忙,没坐上多久便要起身离去。

流珠见他要走,忙又道:“阿郎,你只说扣了那些个人做人质,只是瑞安及如意,都还在汴京……”

徐子期摸了摸她的脸,道:“莫怕。瑞安我早命人接过来了,现下正在路上,用不了几日,咱们便会团聚。”

流珠心上一沉,又道:“那如意呢?”

徐子期蹙了蹙眉,半晌后才道:“我自会救她,你不必忧心了。”顿了一顿,他又转移了话题,凝声道:“为防民学会那帮混账东西假借民主之名,暗中把持朝政,我迫不得已,应时之需,在议政庭内安插了些我的人。这些人里,有不少你我的熟人。眼下见面还不方便,等过些日子,时势稍定,我便为二娘引见故人。”

流珠定定地仰望着男人俊秀如常的面容,徐子期对她的视线有所察觉,倏然间低下头来,直直地与她对视。男人的眼眸虽依旧冷冽,教人望而生凛,可却不复清凌,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那雾气之下暗涌着的,是权欲?是情动?

流珠看不真切,只在心间重重一叹,暗道:到底是真心实意喜欢过的男人,便是对他失望,也对他厌恶不起来。他不算是坏人,更不能用“渣”一字蔽之,他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古代男人罢了,他所经历的过往决定了他必然会是现如今的性格,怪只怪她最初没有看个清楚明白。

徐子期见她总算是敢直视自己了,神情柔和起来,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畔轻啄两下,随即温声道:“总算等到你了。你可得好生等着我。”

流珠有一瞬的心软,随即又垂下眼来,睫羽微颤,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男人的视线。徐子期心思满腹,也未曾多想,又拥了拥她,这就系好衬衫,踏着黑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男人走了之后,流珠困在这宅院里,不一会儿便有人前来摆膳,流珠兀自抬筷,独自吃着,一面思索起来:老实说来,比起待在这个荒谬的乌托邦里做徐子期的金丝雀,她宁愿被困在宫城之中,伺机复仇。接下来她要如何行事,全需得看傅辛能不能自徐子期的天罗地网中成功脱逃。若是傅辛逃出去了,大宋必会举兵攻打新邦,她便有了逃离的机会。而若是傅辛果真命中注定要死在北地,那她……就不大可能,从徐子期身边逃走了。

她倒是想直接和徐子期说个明白,说要和他分手,可一来,依照徐子期的性子,这手只怕会分得极其难看,其二,若是离了徐子期的庇护,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异端分子,如何能在这已经彻底洋化的北地求得生存呢?如此虚伪作戏,全是为了存活。

不过,徐子期所说的故人们,会是谁呢?这些故人里面,会否有她能稍加利用的呢?

过了约莫十天之后,与世隔绝的流珠总算是再一次见到了忙得难以脱身的徐子期。这日天还未亮之时,她正侧身睡着,便感觉身边床榻一沉,整个人乍然间被箍入了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中去。流珠一怔,立时清醒过来,徐子期吮了下她耳垂,随即低声道:“二娘可想我?”

流珠沉默半晌,哂笑道:“儿被困了整整十日,手脚闲得生疮,不知今夕何夕,自然是日思夜想,盼着阿郎能将儿放出去,透透风。”

徐子期闻言,低笑两声,随即道:“今日便放你出去。”稍稍一顿,他口风一转,又咬牙恨声道:“傅辛那厮,着实狡诈,我包他个水泄不通,他也能使出金蝉脱壳之计,到底是功亏一篑,没能将他擒住,叫他逃走了。”

听得傅辛脱逃,流珠竟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又不敢多言,只兀自沉默不语。徐子期又冷笑两声,道:“袁氏、吴氏都在我手中,便连金玉直也被我扣着,傅辛能不能逃得痛快,全要看我的意思。”

听得此言,流珠心上咯噔一下,随即蹙眉道:“两国交战,该要硬碰硬才是,袁吴二女皆是女眷,你若赶尽杀绝,着实有失仁义。而那金玉直,实在是有才之士,与其杀了他,还不若劝他归降。”

徐子期却是没说话,流珠被他自身后搂着,亦瞧不见他神情,心中惴惴难安,起伏不定。半晌之后,她尚在焦虑之中,却忽地听得徐子期细微的鼾声自耳边响起,流珠心上一顿,浑身骤然放松,随即小心翼翼地自榻上坐起,借着熹微晨光,望向身畔的男人。

他看上去累极了,饶是在睡梦之中,也眉头紧蹙,没有半分舒展的时候。

流珠小心跨过他的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随即披衣起身,走入院中。见她出来,院子里候着的仆侍连忙躬身问好,流珠知他是随着徐子期来的,该是徐子期十分信任的人,便召了他近身,面上带笑,口中柔声道:“阿郎好不容易才睡下了,瞧那模样,真是累坏了。”

那仆侍应道:“将军这些日子,政务繁多,少有歇息的时候,只在娘子这里能安心睡下,端是好事。”

这仆侍说话间密不透风,流珠试探了好几次,想要套些消息,却甚话也问不出来,着实无奈。她对仆侍说要去为徐子期做些早膳,却又被仆侍挡了下来,却不知这是否也是徐子期的授意。

幸而徐子期说要带她出去透风,并不是在诓她,待男人醒了过来,用罢朝食之后,他便领了流珠出门。可谁知二人还未登上车架时,便有人来匆忙送信,对着徐子期低语一番,徐子期听后,神色愈冷,兀自思量之后,回过身来,似是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对着流珠道:“我今日有急事要忙,改日再来寻你,今日便送你去同大姐儿说话解闷罢。这大姐儿不是外人,就是徐道协那女儿,嫁了潘湜的那个。”

流珠噤然不语,只由着他安排。二人在此别过,徐子期乘马离去,流珠由仆侍陪着登上马车,倏忽间车架粼粼而动,不多时便到了潘湜的住处。

潘湜当年被徐子期骗出汴京从军,最后却反成了徐子期的心腹,更曾在危急之时救过他的性命。如今徐子期成了一国之主,潘湜自然是足足地沾了光,可谓是鸡犬升天。

流珠被人搀着下了车架,便见府门前两个石狮子各瞪着一双炯炯神眼,煞是威风,待到上了石阶,行至两扇漆朱大门之前,便有奴仆迎了出来。其中有个主事,面上带着讨好的笑意,道:“今日休沐,潘大人恰在宴客,且由奴来领着娘子入席。”

流珠微微颔首,由那主事领着,自花间石道穿行而过。走了不多时,便可遥遥见得花树之间,人影烁烁,流珠眯起眼来,唤住那主事,教他暂且停下,随即便站在这假山石后,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这与汴京大为不同的“宴会”来。

这哪里算是宴会,分明就是在开会。流珠只见潘湜立在庭院当中,颇为勉强地说着些大官话,说来绕去,无非是民主自由科学,可他哪里懂其中的道理,因而越说越是满头大汗。庭中诸客,却都坐的笔直,俱是那副不伦不类的古怪打扮,表情亦都十分认真。流珠匆匆一扫,果然发现了几个熟人。

那坐在座首处,捻着小胡子,时不时夸张点头的人,竟是暌违依旧的大伯哥徐道协。却原来当年大宋与北蛮开战,徐道协惶惶不安,本是打算回老家,谁曾想却误打误撞来到了这漠漠北地。起初这徐大伯的日子并不好过,毕竟他也无甚可靠手艺,可后来民学会发展起来后,徐道协虽不知何谓民主,却直觉有利可图,便加入其中,渐渐竟也发展成了个小骨干。等徐子期掌权之后,徐道协更是迎来了好日子——他是谁?他可是徐将军的大伯,潘大人的岳丈,更是民学会的中流砥柱,哪个敢惹他?

再有个打扮素净,不着粉黛,端正而坐的小娘子,竟是见国公府败落之后,即偷偷与人私奔的阮二的妾室,妓子刘端端。当年她随人夜奔,到了京后又被人抛弃,过了几年卖肉的日子后流转到北地来,用卖身攒下的银子当嫁妆,嫁了个穷酸书生。民学会早期发展之时,对于收纳成员几无限制,且还许以诸多好处,刘端端便也是被这般吸纳进来的。她本就长得清纯,比起来其他小娘子,才学、眼界都高出不少,如今隐瞒过往,竟也是议政庭中数得上的小娘子了。

流珠瞧在眼中,心中思虑不定,只叹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愈发觉得荒唐,遥遥在旁看着,根本不想上前去。不多时,潘湜总算擦着冷汗回了席间,另换了人上去宣讲。换上去的这人倒着实是个俊美郎君,他的长相颇具异域风韵,鼻梁高挺,眼眸发褐,皮肤更是雪一般白,待到他说出自己的姓名时,倒轮到流珠冒出冷汗了——却原来他即是当年枉死的妓子代流苏的弟弟,与加菲尔德一同翻译书册的代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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