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院里人人都忙得团团转。几年以前医院也乱过一阵,那次举行街头募捐,有人趁乱把市长老派克尔拐走,带到威维尔河边上,威胁他说,如果不付赎金就把他扔进河里。自从那次恶作剧以后,这是几年来医院经历的最热闹的一天。一切都是由老费尔格逊、老布迪组织安排的。院子里停着三辆救护车,一辆车插着一面骷髅旗,是专门运送“死人”的。有人尖声喊,麦克正在用洗鼻器吸出汽油,于是大伙儿用面粉和煤灰把麦克涂了个满身。他们准备了好几桶面粉和煤灰,除了插骷髅旗的汽车运送的“死人”外,所有救护车载来的伤号都要涂上白面和煤灰。这并不是官方的规定,而是医学院学生出的主意。他们还准备把“死人”放在地窖里,地窖里有冷冻设备,可以使尸体不腐烂,留备日后解剖用。
一个高级外科医生神情紧张、匆匆忙忙地从院子的一个角落走来。他正要去给一名孕妇行剖腹手术,他非常担心医学院学生要拿他寻开心,给他涂上白粉,或者拿煤灰撒他。五年以前,一个女病人正好死在医学院学生外出募捐、闹了不少恶作剧的一天,结果弄得满城风雨。照看那个病人的医生被学生拐跑,装扮成盖伊·福克斯的样子,让学生拉着在城里各处转了半天。幸而死的女人不是个自费病人,虽然她丈夫在审讯这个案子时大吵大闹,但验尸的法医却替学生说了不少好话。法医也是学生出身,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他们自己也把大学副校长涂了一身煤灰。
和副校长开玩笑的那一天,这个高级外科医生也在场。在他安全地走进玻璃走廊之后,他的紧张劲儿过去了,想起那次的恶作剧,不由得笑了起来。副校长很不得人心,他是个老古板,不适宜在外地大学当校长。他曾用自己创造的非常复杂的格律把罗马诗人鲁肯[17]的《法尔撒里亚》译成英文,外科医生模模糊糊地还记得这位副校长创造的格律。在那次恶作剧中,他的夹鼻眼镜被摔碎了,一张吓坏了的、枯瘦的小脸强作笑容,怕学生讥笑他不风趣。但谁都知道,他是一点儿也不风趣的。正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拼命用碎煤扔他。
外科医生站在安全的玻璃走廊里,笑嘻嘻地看着院子里一群瞎胡闹的学生,不无某种怀旧之情。这些人的白袍子都已经被煤灰染黑。一个人抢到了一个洗胃器到处喷射煤灰。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到街上去闹事,到商业街的商店去抢东西,把一只已经被虫子蛀了的老虎标本抢来,当作自己的福神。他想:欢乐的青春时光啊!他看到会计员柯尔逊被追得抱头鼠窜,吓得要命,不禁又低声笑起来。也许他们会逮住他的。啊,不,他们已经把他放走了。“像飞腾到云雾中”“像跳水运动员在高空中翻筋斗”,真是开心啊!
布迪这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谁都跑过来请示他该做什么事。他是这群人的首领。该把什么人扔在面粉桶里,该向什么人投碎煤块,都由他决定。他感到自己很有威风,大大挽回了因为考试成绩不好、受外科医生讥嘲而丢失的面子。只要他下命令,就连平时指导学生实习的医生也有挨煤块的危险。面粉和煤灰正是布迪出的主意,如果不是他把这次防空演习变成一场开玩笑的好机会,那就纯粹是一次官方组织的、枯燥乏味的例行公事了。恶作剧这个词本身就给了你无限权力,叫你不再听人辖制,为所欲为。演习之前他召集了几个会动脑筋的学生开了一个会。他在会上对他们解释说:“要是看见有谁在街上不戴防毒面具,这个人就是内奸。有人想破坏这次演习。所以咱们把他弄到医院以后,得叫他吃点儿苦头。”
学生把布迪围在中间,吵吵嚷嚷。“咱们的老布迪,真是好样的!”“小心有人在向你喷煤灰呢。”“哪个浑蛋把我的听诊器偷走了?”“咱们怎么对付小老虎蒂姆?”他们把布迪·费尔格逊簇拥起来,等着他发号施令。布迪·费尔格逊髙高站在救护车踏板上,白大褂敞着襟,两手插在双排扣的背心口袋里,骄傲得不可一世,又短又粗的身子整个鼓胀起来。他手下的喽啰们正齐声喊叫:“小老虎蒂姆!小老虎蒂姆!小老虎蒂姆!”
“朋友们、罗马的公民们、亲爱的同胞!”布迪一张口,大家就笑不可抑。老布迪真有两下子,在什么场合下他知道该讲什么话。有他在场,就玩得有意思了。他的话一句比一句俏皮。“请你们洗耳恭听,洗一洗耳朵……”下面笑得尖声呼哨起来。老布迪太有意思了。了不起的老布迪。
布迪·费尔格逊是很注意自己的身体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大动物,应该吃肉却总是被喂草料,需要好好运动一下。他摸了摸胳膊上的肱二头肌,他的肌肉已经绷起来,就等着行动了。整天考试,整天听课,布迪·费尔格逊需要的是活动活动身体。当他被一群同学簇拥着的时候,他幻想自己是一名领袖。战争爆发以后,他不会去做红十字会的工作:连长布迪·费尔格逊,战斗英雄费尔格逊!他在过去通过的考试中得到的唯一一个优秀成绩就是在军官训练学校里拿到的甲级证明书。
“咱们有几个朋友好像没有来,”布迪·费尔格逊说,“西蒙斯、艾特金、马洛韦斯、瓦特。这些人都是可恶的奸细,他们都是。咱们正在这里为国效劳,这些浑蛋却在家里啃解剖学。咱们得把他们揪出来。我命令机动队到他们住的地方去进行搜查。”
“要是女的怎么办,布迪?”一个人尖声喊道。所有的人都大声笑起来,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乱成一团。因为布迪同女人厮混是很有点儿名声的。他曾经同他的朋友吹牛,他和大都会旅馆最漂亮的女招待都很有交情。他管她叫多汁的朱丽叶,暗示他同她在自己的寓所里不只是喝茶,还有过无法想象的浪漫行为。
布迪·费尔格逊跨在救护车的脚踏板上,喊道:“把她们都给我弄来。战争期间我们需要更多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强壮、粗野、生气勃勃,简直是头公牛,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从来没有同女人发生过关系,只有一回想和一个诺维治市的老妓女搞出点儿什么名堂,却没有成功。但是布迪的名气却很不小,同学们在床上谈情说爱时脑子里常常想到布迪的神奇传说。布迪懂得女人。布迪是个实干家。
“对她们不要客气。”他们尖声向他喊道。布迪神气活现地回答:“那还用说。”他这时尽量不想自己的前途:在外地小镇里开业行医,肮脏的小诊疗室里坐满了靠健康保险金看病的病人,一大堆检查身体的孕妇,薪资低微,工作辛劳,一辈子厮守着一个呆板乏味的老婆。“防毒面具都准备好了吗?”他向周围的一群人吆喝了一声,俨然是一名群众爱戴的领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如果当上一群人的头子,考试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他看到几个女护士正从玻璃窗后面瞟着自己,其中也有那个浅黑皮肤的小护士米丽。星期六她要来找他吃茶。他觉得自己的肌肉都因为骄傲而变得紧绷绷的。他心里想:这回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狂欢一场,叫自己的名气更大一些。他已经忘了那闷在自己心里,只有每次来找他的女孩子才明白的事实。每次都是一样:吃松饼时找不到话说、结结巴巴地说些足球赛的新闻、在门口分别时因为不敢接吻而自怨自艾……
胶水厂的报警器长鸣起来,声音越来越尖,活像一只惊慌嚎叫的叭儿狗。所有的人都静立了一会儿,模糊想起了停战日默哀的情景,然后乱哄哄地分成三个组,争先恐后地爬到救护车顶上,戴上面具,开到诺维治寒冷、空旷的街头上。每过一个街角,救护车就甩下一群人。一个个小组沿着街头走下去,因为抓不到猎物而有些失望。街头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送信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戴着面具,活像马戏团里表演单车的小狗熊。因为不知道在面具里说话声音能不能清晰地传出来,巡查小组的人说话时总是尖声喊叫,仿佛每个人都关在一间隔音的电话间里似的。他们的眼睛在云母镜片里滴溜溜乱转,盯着每一家商店的大门,一心想捉到个牺牲品。几个人围住了布迪·费尔格逊,建议抓一个警察,因为警察值勤是不能戴面具的。这意见被布迪否决了,他解释说,今天不是个寻常开玩笑的日子。他们搜寻的是那些不关心国家大事、连防毒面具也不屑于戴的人。“有的人连划船练习都逃避。”他说,“有一次在地中海,我们狠狠地惩治了一个不参加划船练习的人。”
布迪的话使他们想起了所有那些不积极参加演习的人,这些家伙利用别人这样忙碌的时候关在书房里读解剖学。“瓦特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布迪·费尔格逊说,“让咱们到他家里去把他的裤子扒掉。”他像喝了几品脱苦啤酒似的,精力顿时充沛起来。“到制革街去,”布迪喊道,“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再进左边第二条街。12号,二楼。”他说这条路他非常熟悉,因为入学后第一个学期,在他知道瓦特是怎样一个浑蛋以前,他到瓦特家喝了好几次茶。认识到自己错误以后,他总想给瓦特一点儿肉体惩罚,为了表示同他彻底决裂,只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沿着空荡荡的制革街走下去,六七个戴着面具,白衣服上沾满煤灰的怪物,个个一般装束,无法分辨你我。从中部钢铁公司的大玻璃门外,他们看到三个人正站在电梯旁边同守门人谈话。公司附近布了不少穿着制服的警察岗。又走了几步,他们在广场上看到另一组巡查队比他们运气好,正往救护车上拖一个小个子(这人又跳又叫,拼命挣扎)。警察笑着在旁边看热闹。一队飞机隆隆地从头顶上飞过,在市中心俯冲下去,使这次演习增加了真实的气氛。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在没到这地方来过的人眼里,诺维治市中心的建筑好像是个大杂烩。只有在市区北部的边缘上,过了一个公园,才能看到一条又一条的整齐街道,两边都是富裕的中产阶级的住宅。在市中心大市场上,转过几座大玻璃钢窗的近代化办公大楼,就是一排湫隘的小肉店,刚把豪华的大都会饭店抛去脑后,扑鼻就闻到一股寒酸的煮青菜味。只要在诺维治市内转一圈,世界上一半的人是没有道理不了解另外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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