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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与这些中产阶级绅士中的一位走进曼彻斯特。我向他提及令人惭愧和不卫生的贫民区,想引他注意这个城市的工厂工人,其居住地区是如何令人作呕。我表示我生平从未看过建得这样糟糕的城镇。这位绅士耐心地倾听,然而却在我们分手告别的那条街道的街角上评论说:“但是这里有很多钱可赚啊。早安,先生!”
——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1]
新金融家们以在报纸上公布晚餐菜单和来宾名单为炫耀的时尚。
——卡布菲格(M.Capefigur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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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革命推翻或建立的正式体制很容易识别,但是,它们无法衡量革命的作用。法国大革命的主要结果是废除了贵族社会,但废除的不是阶级意义上的“贵族”——那种以爵位和其他排斥性的醒目标记加以区分,而且经常以“血缘”贵族这样的阶级为自己塑形的社会地位。建立在个人发迹之上的社会,欢迎这种醒目和既定的成功标志。拿破仑甚至重建了一个正式的贵族阶层,它在1815年后,与残存下来的旧贵族连成一体。贵族社会的结束并不意味着贵族影响力的终结。新兴阶级自然会倾向于依据先前上层集团所确立的舒适、奢侈或浮华的标准,来看待他们自己的财富和权力象征。英国柴郡(Cheshire)那些赚了钱的布商妻子们,会在许多关于礼仪和体面生活的书籍指导下,变成“女士”。也是基于这种目的,这些书籍从19世纪40年代起成倍增加。出于同样原因,在拿破仑时代发战争财的那群谋利者,也十分看重男爵头衔,并喜爱在资产阶级的沙龙中,摆满“天鹅绒、黄金、镜子、路易十五时代座椅的拙劣仿制品,以及其他家具……徒有讲究仆人和马匹的英式时髦风尚,却没有贵族精神”。一位不知道靠什么发迹的银行家夸口道:“当我出现在剧院中的专属包厢时,所有的长筒望远镜都转向我身上。我得到了近乎皇家所得到的喝彩欢迎。”还有什么比这种夸口更为骄傲呢?[3]
而且,像法国这种在宫廷和贵族的习染熏陶下所形成的文化,是不会失去其印记的。因此,那种特别沉醉于为私密关系做微妙心理分析的法国散文(其源头可溯至17世纪的贵族作家),或那种已将性爱活动以及情人情妇标准化的18世纪文学模式,都成了“巴黎式”资产阶级文明的成分之一。先前是国王们有正式的情妇,现在则加进了成功的股票经纪人。高级名妓不仅将其回报丰厚的宠爱投给那些败家的年轻贵族子弟,也投向出得起价钱的银行家,以作为他们成功的活广告。事实上,在许多方面,法国大革命以一种异常纯粹的形式,保留下法国文化中的贵族特点;出于同样原因,俄国革命也以异常的忠诚,保留了古典芭蕾和19世纪资产阶级对待“美好文学”的典型态度。这些特质被革命接受同化,视作令人向往的历史遗产,因而受到革命的保护,而非销毁。
然而,旧制度还是死亡了,尽管1832年时,布勒斯特(Brest)的渔夫认为:天降霍乱是上帝对他们废黜合法国王的惩罚。除了信仰雅各宾的法国南部和一些长期实行非基督教化的地区,形式上的共和制度在农民之中的扩展速度相当缓慢,但是,在1848年5月举行的第一次真正普选中,正统主义的势力已经只局限于西部和较贫穷的中部省份。今日法国乡村的政治地理,在当时已大体可以辨认出来。在更高的社会层次上,波旁王朝的复辟并没有恢复旧制度,或者正相反,当查理十世力图这么做时,他就被推翻了。复辟时代的社会,是巴尔扎克笔下资本家和野心家的社会,是司汤达(Stendhal)笔下于连(JulienSorel)的社会,而不是返乡流亡贵族的社会。一个如地质变动般的新世纪,分隔了复辟社会与塔列朗所回顾的18世纪80年代的“甜蜜生活”。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Rastignac)更接近于莫泊桑(Maupassant)笔下的《俊友》(Bel-Ami)一书中的杜洛亚,一个19世纪80年代的典型人物,甚或更近似于20世纪40年代好莱坞电影中的典型人物萨米·格里克(SammyGlick),而不像18世纪80年代非贵族的成功者费加罗(Figaro)。
简言之,革命后的法国社会在结构上和价值观念上都是资本主义社会,是暴发户的社会,换言之是自我成就者的社会。不过,当时这种情形还不十分明显,除非政府本身便是由暴发户统治,即实行共和主义或拿破仑主义的政府。1840年时,有半数的法国贵族属于旧贵族家庭,在我们看来这种现象似乎不够革命,但是在当时的法国资产阶级眼中,半数贵族在1789年时曾是平民这一事实,却是非常惊人的,特别是在他们目睹了欧洲大陆其他国家的阶级排外性后,更显震惊。“善良的美国人死后,就上巴黎去”,这句话表明巴黎在19世纪的形象,尽管要到第二帝国时期,巴黎才完全成为暴发户的天堂乐园。伦敦,或者特别是维也纳、圣彼得堡和柏林,都不是金钱可以买到一切的城市,至少在第一代暴发户时是如此。在巴黎,却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
新社会的支配优势并非法国独有的现象,但是,如果将民主的美国除外,在表面上,这种优势在法国的确更为明显、更为正式,尽管实际上不如在英国和低地国家那样深刻。在英国,名厨仍是为贵族服务,如卡雷姆(Carême)为威灵顿公爵服务那样(他先前曾为塔列朗服务);或是为寡头俱乐部服务,如“改革”俱乐部的索耶尔(AlexisSoyer)。在法国,在大革命中失去工作的贵族家庭厨师,已经建立了开办高价餐馆的稳固传统。一本法式烹饪指南经典的封页,暗示着世界的一项变化。它是这样写的:“(作者)博维耶(A.Beauvillier),普罗旺斯伯爵老爷的前任官员……现任饭店老板,郎德斯大酒店,黎希留路26号。”[4]美食家是王政复辟时期的创造物之一,并经由1817年创刊、布里亚——萨瓦兰(Brillat-Savarin)编写的《美食家年鉴》而不断繁衍。他们已络绎不绝地前往英式咖啡馆或巴黎式咖啡店,去品尝没有女主人主持的晚餐去了。在英国,报刊依然是指导、咒骂和施加政治压力的工具。但正是在法国,吉拉丹(EmileGirardin)于1836年创办了现代报纸:《报界》(LaPresse),这份报纸是政治性的,却也是廉价的,旨在积聚广告收入,以闲话、连载小说和各式各样的其他噱头吸引读者。[1]英语中的“新闻”(journalism)和“宣传”(publicity)、德文中的“宣传”(Reklame)和“广告”(Annonce),这些词汇都会使人想起法国人在这些混沌初开的领域中的先驱之举。巴尔扎克笔下所赞美的时装、百货商店和公共商品橱窗,也都是法国人的发明,是19世纪20年代的产物。[2]法国大革命还将向才干人物开放的职业——剧院——带进了“良好社会”(在此同时,该种职业的社会地位在贵族统治下的英国,仍然类似于拳击手和骑师的地位):拉布拉什(Lablache)、塔尔马(Talma)和其他戏剧界人士,在拉菲特别墅(Maisons-Lafitte,以一位使该郊区变得时髦起来的银行家姓氏命名)这幢莫斯科亲王的豪华住宅旁,确立了他们自己的地位。
工业革命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影响,在表面上不那么剧烈,在实际中却更为深远。因为工业革命创造出与官方社会并存的资产阶级新集团,这些集团是如此之大,以致无法为官方社会所吸收,只好接纳了其顶层的少数人。但这个新集团是如此的具有自信和活力,他们并不希望被吸收,除非是在依他们所提的条件基础上。在1820年的英国,我们尚难在国会大厦和海德公园附近,发现众多殷实富商的身影。在国会大厦里,贵族及其家人依然控制着尚未改革的议会;而海德公园内,仍是那些完全不守礼仪的上流仕女们,如哈丽叶·威尔逊(HarrieteWilson,她甚至在拒绝装扮成残花败柳的女人时也显得很不正经)。她们乘坐四轮敞篷马车,身旁簇拥着打扮入时的倾慕者,他们来自军队、外交使团和贵族阶层,其中也有不属于资产阶级的“铁公爵”威灵顿(Wellington)。18世纪的商人、银行家,甚至于企业家,其人数甚少,足以同化在官方社会中。事实上,以老皮尔爵士(SirRobertPeel)为首的第一代棉纺业百万富翁们,可说是相当坚定的托利党人,只不过较为温和稳健而已。老皮尔的儿子还正在接受日后成为首相的训练。然而,在北方布满雨云的天空下,工业化使实业家的实力成倍增大。曼彻斯特不再肯向伦敦屈服让步。在“曼彻斯特今日所思,就是伦敦明日所想”这一战斗口号下,曼彻斯特准备将自己的要求强加给首都伦敦。
这些来自各个地方的新贵,是一支可畏的大军,而当他们日益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阶级”,而不是填补上层和下层阶级空隙的“中等阶层”时,就更加令人生畏了。到了1834年,小穆勒(JohnStuartMill)已经可以抱怨说:社会评论家“在他们那个关于地主、资本家和劳工的三角关系中百思不解,直到他们似乎领悟到,社会好像已在上帝的安排下,区分成这三个阶级”。[6]他们不仅是一个单纯的阶级,更是一支战斗的阶级大军。最初他们是为了反对贵族社会,而与“劳动贫民”合作组织(他们认为这些贫民一定会追随自己的领导)[3];后来,他们既反对无产者也反对地主,这在反《谷物法》同盟这个最具有阶级意识的团体中,表现得最为显著。他们是白手起家,或者至少是出身平凡的人,他们极少得到出身、家庭或正规高等教育的庇荫。就像狄更斯《艰难时世》(HardTimes)中的那位邦德比先生,他们并非不愿夸耀这种事实。他们富有,而且在那个年代变得更为富裕。他们先是充满极为强烈和强悍有力的自信心,这种自信心是因为他们属于这种人:其亲身经历已向他们表明,天命、科学和历史已经会聚在一起,准备将世界完全交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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