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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失去母亲,无以取代。妈妈安葬后不久,我开始惦念我可怜的妈妈了。星期四不再去拜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了,再没有人带我去看护士英格的白护士服了。尤其是到了星期六,我更痛心地意识到妈妈死了:妈妈不再去忏悔了。
我于是失去了旧城、霍拉茨医生的诊所以及圣心教堂。我失去了对集会的兴趣。既然诱惑者的职业对于奥斯卡已失去了意义和吸引力,我怎能再去引诱橱窗前的行人上钩呢?曾经带我到市剧院去看圣诞童话剧,并且领我去看王冠或丛林马戏团表演的妈妈,如今不在了。我孤单单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准时去上课,垂头丧气地走过笔直的市郊大街,到小锤路去拜访格蕾欣·舍夫勒。她给我讲“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夜半太阳国旅行,而我则不为所动地拿歌德同拉斯普庭做比较。这种比较没有止境,忽明忽暗,循环往复,于是我逃避到历史研究中去。《罗马之战》、凯泽的《但泽城历史》和克勒的《船队年鉴》,我这些老一套的标准读物,给予我广博的半瓶醋知识。因此,我至今还能背得出所有参加斯卡格拉克海战被击沉击伤的船只的装甲厚度、装备、完工和下水日期、人员限额的精确数字。
我快满十四岁了,喜欢孤独,经常散步。鼓是我的伴侣,但我却难得敲两下,因为妈妈去世后,就没人及时给我供应铁皮鼓了。
那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季还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季呢?不管怎么说,我沿着兴登堡林阴大道往城里走去,到了离四季咖啡馆不远的地方,落叶纷飞,或者蓓蕾初绽,总而言之,大自然正在起变化;这时,我遇到了我的朋友和师傅贝布拉,这位欧仁亲王的嫡系子孙,因而也就是路易十四的直系后裔。
我们已有三年未见面,但是,相距二十步就已彼此认了出来。他并非了然一身,而是挽着一位美人儿,南方人,娇小可爱,大约比贝布拉矮两厘米,比我高三指。据贝布拉介绍,她叫罗丝维塔·拉古娜,是意大利最有名的梦游女。
贝布拉请我到四季咖啡馆喝穆哈。我们到水族馆①坐定下来,爱喝咖啡的女常客们就窃窃私语道:“瞧这些矮个儿,莉丝贝特,你瞧见了没有?是不是王冠马戏团的?可能的话,咱们也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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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放有养鱼缸可供观赏的咖啡座。
贝布拉朝我微笑,挤出了上干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皱纹。给我们端穆哈来的侍者,个子非常高大。罗丝维塔太太请他来一块小蛋糕时,就像抬头望一座塔楼似的望着这个穿燕尾服的侍者。
贝布拉打量着我说:“看来咱们这位毁玻璃能手怏怏不乐哩!出了什么毛病,我的朋友?是玻璃不听话了,还是声音不灵了?”
奥斯卡少年气盛,当即要小试锋芒,显一显他那远未衰退的技艺。我环顾四周,寻找目标,目光对准水族馆里金鱼和水下植物前的大玻璃板。我刚要唱,贝布拉连忙说:“行啦,我的朋友!我们相信你是行的。别破坏,别让水泛滥,别弄死鱼!”
我难为情地道歉,尤其对罗丝维塔太太。她忐忑不安,拿出一把微型扇子扇着。
“我妈妈去世了,”我试图解释我的心境,“她本来不该死的。我怪她自己不好。人家常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看在眼里,都能体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会宽恕。这全都是母亲节的那套废话!我在她眼里,只是个侏儒罢了。只要有可能,她就会甩掉我这个侏儒。她之所以没能甩掉我,那是因为孩子,哪怕是个侏儒,都登记在她的身份证上的,所以没法随便甩掉。还因为我是她生的侏儒,因为她甩掉我就等于甩掉她自己的骨肉,所以甩不成。她问过自己,她和侏儒不能两全,于是就结束了她自己的生命。她什么也不吃,只吃鱼,而且不吃新鲜鱼。她诀别了情人,现在,她长眠在布伦陶。无论她的情人还是我家店铺的主顾,人人都这么说:是那个侏儒敲鼓把她敲死的。因为奥斯卡的缘故,她不想再活下去了。是奥斯卡把她害死的。”
我是故意夸大其词,想尽可能打动罗丝维塔太太的心。其实,大多数人把妈妈的死归罪于马策拉特,尤其是扬·布朗斯基。贝布拉看透了我的心思。
“您言过其实了,我的好友。您纯粹出于嫉炉才怨恨您死去的妈妈。她不是因为您的缘故,而是因为那些令人厌烦的情人的缘故才进了坟墓。所以,您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您既爱虚荣又调皮捣蛋,这两者,大凡天才,都兼而有之的!”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斜视了罗丝维塔太太一眼,又说:“像我们这样身材的人捱过这一生,可真不容易啊!虽然是个人,身体却长不起来,多难做到的事情啊!多艰巨的使命啊!”
罗丝维塔·拉古娜,那不勒斯的梦游女,她的皮肤既光滑又多皱纹,我估计她只有十八岁,但是转瞬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妇。罗丝维塔太太抚摩着贝布拉先生那身英国裁缝做的时髦服装,她那双樱桃黑的地中海眼睛送我一道秋波,并用阴沉的声音——像给子女许诺言似的,不仅打动了我,还使我周身麻木——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奥斯卡①!我十分了解您的痛苦!跟随我们一起走吧:去米兰、巴黎、托莱多、危地马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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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原文为意大利语。
我一阵头晕。我抓住拉古娜的苍老的手。地中海拍打着我的海岸,橄榄树向我低声耳语:“罗丝维塔会像您的妈妈一样,罗丝维塔会理解的。她,伟大的梦游女,看得透任何人的心思,了解任何人的内心,唯独不了解她自己,妈妈呀,唯独不了解她自己。天哪!”
奇怪的是,拉古娜刚开始用梦游女的目光像照X光似的透视我,就突然胆怯地缩回了被我捏住的手。难道我这颗十四岁少年的饥渴的心吓着了她吗?难道她已经明白,不论罗丝维塔是少女还是老太婆,对于我来说,无非是罗丝维塔罢了?她用那不勒斯话低声说着,颤抖着,一次又一次地画十字,似乎她在我身上所观察到的使她产生了无穷的恐惧,随后,一声不吭地把脸藏到扇子后面去了。我不知所措,极想听个究竟,便请贝布拉先生讲一讲。可是,贝布拉尽管是欧仁亲王的直系,却也惊慌失措,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我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他讲的话:“您的天才,年轻的朋友,是天赐神授的,但也肯定有魔鬼授予的成份。这使我的善良的罗丝维塔困惑不解,而我也不得不承认,您身上有一种突然发作的无节制的因素,这是我感到陌生的,虽说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不过,”口布拉打起精神说下去,“不论您有怎样的性格,那都无所谓。您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吧,参加贝布拉的魔术团吧!只要自己多少约束一点,纵使在今天的政治条件下,您还是能找到观众的。”
我当即明白了。曾经劝过我要永远在台上不要站在台前的贝布拉,自己也混到陆军里去了,尽管他继续在马戏团里登台表演。因此,当我客气地表示遗憾,并拒绝了他的提议时,他丝毫也不觉得失望。我能听到罗丝维塔太太在扇子后面的呼吸声,看到她又朝我露出了那双地中海眼睛。
我们还聊了一小时光景。我让侍者拿来一个空水杯,用歌声在玻璃上刻了一颗心,上面加了漩涡形花饰,下面是一行题词——“奥斯卡为罗丝维塔而作”,并把杯子送给她,让她高兴一下。贝布拉付了账,留下不少小费,我们起身离去。
他们两人一直陪我到体育馆。我用鼓棒指着五月广场另一头光秃秃的演讲台,并且——现在我记起来了,那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天①——把我在演讲台下那段鼓手生涯叙述给我的师傅贝布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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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38年3月,在希特勒的威胁下,奥地利与德国合并。
贝布拉尴尬地微笑着,拉古娜则板着面孔。趁这位太太离我们有几步远的时候,贝布拉同我低声话别:“我不行啦,亲爱的朋友,我怎能再当您的老师呢?哦,这种肮脏政治!”
随后,他像几年前在马戏团活动房子中间与我相遇时那样吻了我的前额,罗丝维塔太太向我伸出了瓷器般的手,我做作地躬身吻了这个梦游女的手指——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这样做,似乎显得太老练了。
“我们会再次见面的,我的儿子!”贝布拉先生挥手说,“不论时局怎样,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失去联系的。”
“要原谅您的父亲们!”这位太太告诫我说,“要习惯您自己的生活,这样心灵就得到安宁,撒旦就不能得逞!”
我觉得,仿佛这位太太给我施了第二次洗礼,不过照样徒劳。撒旦,滚开——但是撒旦不走。我心中空虚,悲伤地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当他们登上一辆出租车,完全消失在里面时,我还在挥手;福特牌汽车是为大人们造的,所以,马达一响,汽车开走时,车里不见乘客,却像是开出去寻找主顾似的。
我想法说服马策拉特去看王冠马戏团的表演,但是他不为所动。我可怜的妈妈死后,他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实他从来也没有完全支配过她。那么,有谁完全支配了我妈妈呢?扬·布朗斯基也算不上。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我,因为妈妈去世后,最受苦的是奥斯卡,日常生活被打乱了姑且不说,连活下去都成问题了。妈妈扔下我不管了。对于我的父亲们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贝布拉师傅已经把宣传部长戈培尔当成了他的师傅。格蕾欣·舍夫勒一心一意干她的冬赈①工作。据说是为了不让一个人挨饿,不让一个人受冻。我坚持敲鼓,在原来是白漆的、现在敲薄了的铁皮上,擂出我的孤独来。晚上,马策拉特同我面对面坐着。他看他的烹调书,我则用鼓哀诉。有时,马策拉特哭了,用烹调书挡住脸。扬·布朗斯基成了稀客。鉴于政治局势,这两个男人都认为小心为妙,谁也摸不准风向。玩施卡特牌——如今在他们两人之外,另加了一个男的,而且经常换人——次数也越来越少,即使玩的话,也很晚才开始,在我家起居室的吊灯下,并且避而不谈政治。我的外祖母安娜,看来连从比绍到拉贝斯路我家里的路该怎么走都忘了。她怨恨马策拉特,也许还怨恨我,我可听她说过:“我的阿格内斯是因为受不了鼓声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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