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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塞连还觉得很暖和,天气却变冷了。鲸鱼形的浮云低低飘过阴沉灰暗的天空,几乎终日不绝,就像两个月前进袭法国南部时,从意大利各远程空军基地起飞的轰隆隆、黑压压、威猛如铁的B-l7和B-24轰炸机群。中队里人人都知道小桑普森的两条瘦腿给冲刷到了潮湿的沙滩上,在那里烂掉,就像一根紫色、扭曲的鸟胸叉骨。没有人愿意去收拾它们,格斯、韦斯甚至医院停尸房的人都不肯去。每个人都装作小桑普森的双腿已不在那里,它们随着潮水向南漂走,一去不回了,就像克莱文杰和奥尔的尸身那样。天气既然冷了下来,就几乎再不会有人独自溜出来,透过灌木丛像个性变态狂似的偷窥那堆腐烂的残肢了。
再也没有明丽的天气,再也没有轻松的飞行任务了。只有砭骨的冷雨和阴沉的寒飕飕的浓雾。人们现在是间隔一周左右飞行一次,随时等候天气放晴。夜里寒风呼啸。扭曲多节、生长不良的矮小树干吱吱嘎嘎地呻吟着。每天早晨,甚至在约塞连还没完全醒来之前,那呻吟声就像滴答作响的闹钟一样有系统地迫使他的思绪回到小桑普森肿胀、腐烂的两条瘦腿上——它们半埋在湿沙里,任凭冰冷的冻雨浇洒,就这样一路度过十月间那些漆黑、阴冷、狂风呼啸的夜晚。想到小桑普森的腿,约塞连便会想起可怜的斯诺登在飞机尾舱里呜咽不止、快要冻死的样子。他守着他永恒的、不可改变的秘密:有个隐藏在他的装甲防弹棉衣里面的伤口,直到约塞连把他腿上那个伤口消毒包扎完毕,伤口中的血污这才突然喷涌而出,洒得一地都是。晚上,约塞连努力入睡的时候,会把他一生中所认识而现在已经死了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过一遍。他努力回忆所有那些士兵,挖掘从孩童时代就认识的所有年长者的形象——自己的、别人的所有大伯、大娘、邻居、父母和祖父母,还有所有那些可怜的、受人欺骗的店主,他们天一亮就开了店门,在狭窄的、满是灰尘的店铺里愚蠢无聊地一直干到深夜。他们也都死了。死去的人们似乎在一个劲地增加。德国人仍然在作战。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他想。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快顶不住了。
天气冷了起来,约塞连仍然很暖和,这全仗了奥尔那个绝佳的火炉;若不是因为怀念奥尔,若不是有一天一帮活蹦乱跳的室友劫掠般地一拥而入,他本可以在这温暖的帐篷里过得十分舒适的。他们来自两个完整的战斗机组,这是卡思卡特上校申请的——不到四十八个小时就得到了——以填补小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的空缺。约塞连飞完一次任务,拖着沉重的脚步疲倦地走进帐篷,却发现他们已经搬了进来,只好大声、嘶哑地长长叹息一声,以示抗议。
这帮人共有四个,他们互相帮着架设行军床,嘻嘻哈哈快活极了。他们正在瞎胡闹。约塞连一看见他们,就知道没办法忍受。他们活泼、热切又兴高采烈,而且在国内时就是朋友。他们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们都是些闹哄哄、过分自信而头脑简单的二十一岁的孩子。他们都上过大学,跟可爱、纯洁的姑娘订了婚,她们的照片已经摆在奥尔筑起的粗糙的水泥壁炉架上了。他们开过快艇,打过网球,还骑过马。其中一人还跟一个年龄大些的女人睡过觉。他们在国内不同的地方都有共同认识的人,又和彼此的堂表兄弟一起上过学。他们都收听职业棒球世界大赛转播,很关心哪支橄榄球队赢了比赛。他们虽然愚钝,士气却很旺盛。他们很高兴战争还在延续,还来得及能弄清楚战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刚把行李解开一半,约塞连就把他们轰了出去。
让他们住进来是不可能的,约塞连态度坚决地向陶塞军士解释。而陶塞军士告知约塞连必须让这些新来的军官住进来,他那张病黄的马脸一副沮丧相。只要约塞连一个人住着一顶帐篷,陶塞军士就不能向大队另外申请一顶六人帐篷了。
“我可不是一个人住这儿的,”约塞连生气地说,“这里还有个死人跟我同住,他叫马德。”
“行行好,长官,”陶塞军士恳求道,一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斜眼瞟了瞟那四个为难的新来的军官,他们就站在帐篷门外莫名其妙地默默听着。“马德在轰炸奥尔维耶托时被打死了。这你是知道的。他可是跟你一道飞行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的东西搬走?”
“因为他从来没来到过这里。上尉,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愿意的话,可以搬去跟内特利上尉一块住。我还可以从队部办公室叫几个人来帮你搬东西。”
但是,抛弃奥尔的帐篷就等于抛弃奥尔,这四个急等着搬进来的愚蠢军官就会拉帮结派地藐视和羞辱他。这些闹哄哄、不成熟的年轻人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才露面,而且获准占用全岛最称心的帐篷,这似乎很不公平。但那是惯例,陶塞军士解释道,于是约塞连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带着恶意的神情对他们怒目而视,一边给他们腾地方且主动出主意帮忙以示悔过,让他们进入他的私人领地,舒适地安顿下来。
他们是约塞连相处过的最让人郁闷的一群人。他们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见了什么都要笑上一番。他们开玩笑地叫他“约——约”。他们总是深夜踮着脚尖回来,虽然竭力不弄出声响,却老是笨手笨脚、磕磕碰碰的,弄得自己倒咯咯笑了,把约塞连吵醒;等他坐起来骂骂咧咧抱怨时,他们却像老朋友似的朝他发出一阵欢闹的驴叫声。他们每次这么胡闹,他都想来一次大屠杀。他们让他想起了唐老鸭的那几个外甥。他们都怕约塞连,老是唠叨不休地讨好他,并争着为他做事。他们鲁莽、幼稚、投合、天真、放肆、恭顺而又粗野。他们愚钝,从不抱怨。他们崇拜卡思卡特上校,他们觉得科恩中校非常机智。他们害怕约塞连,却一点也不惧怕卡思卡特上校要求的七十次任务。他们是四个性格鲜明的孩子,正玩得来劲呢,都快要把约塞连逼疯了。他无法让他们明白,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顽固守旧分子,是另一代人,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玩乐之事只能让他感到厌烦,不值得他去耗费精力,而且他们也令他厌烦了。他没办法逼迫他们闭嘴,他们比女人还糟糕。他们没有头脑,不懂得内省和自我抑制。
他们在其他中队的密友开始毫无顾忌地过来串门,把他的帐篷当成了集市,常常弄得他没地方待。最糟糕的是,他再也不能带达克特护士回来睡觉了。而眼下天气也坏了,他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他真恨不得几拳砸开他这些室友的脑袋,或者抓住他们的裤腰和后颈,一个一个提将起来,断然将他们扔进外面那潮湿绵软的多年生野草丛中——这些野草生长在他那个锈迹斑斑、底部穿了几个钉眼的汤罐尿壶和不远处用多节的松木搭成、颇像海滩更衣室的中队公共厕所之间。
他没有砸开他们的脑袋,却穿上了他的长统靴和黑雨衣,走进细雨蒙蒙的黑夜,去邀请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来同住,好借助他的威力和粗俗的习惯把这帮衣食讲究、生活严谨的杂种赶出去。但是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感觉很冷,正打算搬进坡上的医院,好死于肺炎呢。直觉告诉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时候到了。他胸部疼痛,长期咳嗽,威士忌再也不能暖和他了。最要命的是,弗卢姆上尉已经搬回他的拖车房去了。这是一个预兆,含义明确无误。
“他不得不搬回来。”约塞连坚持道,他企图让这个阴郁的胸脯厚实的印第安人振作起来。这人结实的红褐色脸庞已经迅速退化,显出一种衰败的死灰色。“这种天气还住在树林里,他会死的。”
“不,那可赶不回这个胆小鬼。”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固执地反驳道。他似有神秘的领悟,拍了拍前额。“不,先生,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现在是我死于肺炎的时候了,他知道这个。我就是这样知道的,是时候了。”
“丹尼卡医生怎么说?”
“他什么也不让我说。”阴暗的角落里,丹尼卡医生坐在他的凳子上,悲伤地说。摇曳的烛光里,他那光滑、锥形的小脸显出龟绿色。到处是霉味。帐篷里的灯泡几天前就烧坏了,可是两人谁也没能鼓起劲来换一只。“不让我行医了,再也不让了。”丹尼卡医生补充道。
“他死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幸灾乐祸地说着,并嘶哑地笑了一声,笑声仿佛卷住了痰,“这可真是有趣。”
“我连军饷都领不到了。”
“这可真是有趣。”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重复道,“他一直在糟蹋我的肝。瞧瞧他怎么样吧,死了,被他自己的贪婪弄死了。”
“那不是我的死因。”丹尼卡医生语气平静而单调地说,“贪婪没什么不对,这都是那个下流的斯塔布斯医生的错,是他鼓动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反对航空军医的。他坚持原则,要把医疗界的名声败坏了。他如果还不小心,就会被州医学协会除名,再也别想进医院干了。”
约塞连看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把威士忌仔细地倒进三个空香波瓶,再把它们放进正在收拾的军用背包里。
“你去医院的路上就不能到我的帐篷看看吗?替我朝他们哪一个的鼻子上猛揍一拳。”他边想边大声说道,“我那儿有四个家伙,他们要把我从我的帐篷里整个挤出去。”
“你知道,那种事情也曾经发生在我那个部落,”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快活地说,他一脸欣赏的样子,往后一靠,坐到他的行军床上,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叫布莱克上尉把那些小崽子踢出去?布莱克上尉喜欢往外踢人。”
仅仅听到布莱克上尉的名字,约塞连就苦恼地做了个鬼脸。布莱克上尉已经在欺侮新来的飞行员了,每次他们走进情报室领取地图或资料时都这样。一想起布莱克上尉,约塞连对室友的态度就变得宽厚起来,转而护着他们了。他们年轻、快活,这不是他们的错,他在黑暗中晃动着手电回来时提醒自己说。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年轻、快活。而且,他们勇敢、自信、无忧无虑,这也不是他们的错。他只须对他们耐心一些,等其中一两个阵亡,剩下的受伤以后,他们就全都变正常了。他发誓要更加忍让、更加仁慈,但当他以更友好的态度钻进他的帐篷时,壁炉里一股熊熊的黄色火焰正在翻滚,他倒吸一口凉气,惊得目瞪口呆。奥尔漂亮的桦木段正在化为灰烬!他的室友们已经烧着它们了!他张口结舌地盯着这四张迟钝而异常兴奋的脸,恨不得对他们大声咒骂。他恨不得把他们的脑袋狠狠撞在一块,而他们却欢乐地大声叫着向他打招呼,慷慨地替他拉过来一张椅子,让他分享他们的烤栗子和烤土豆。他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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