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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是星期天下午,卡萝尔在后面走廊里把童车上的一颗松了的螺丝旋得紧一些时,猛地听到,从博加特家敞着的窗子里传来了一阵尖叫声,原来是博加特太太这个老妖婆正在骂街:
“……嘿,你干的好事,你想怎么赖,也都赖不掉……瞧你再敢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的大门……我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儿……从来还没有人敢对我说过这样的……人走上了这样卑鄙下流的罪恶道路……你这个贱货……快把你的衣服撂在这儿,只有天知道,你真不配穿这些玩意儿……你再敢顶一句嘴,我就去叫警察了。”
是谁在跟博加特太太争吵?卡萝尔听不清楚。虽然博加特太太一个劲儿嚷道,现在他好比是她的知心朋友和得力助手,但卡萝尔却听不见她那个宝贝儿子说话的声音。
“一定是她又在骂赛伊了。”卡萝尔暗自忖度道。
她把童车推下后面的台阶,还自以为修理得很不错,打算把车子推到院子里去转一圈。她忽然听到人行道上有人走过来的声音,抬头一看,不是赛伊·博加特,而是弗恩·马林斯:这会儿她正拎着一只手提箱,耷拉着脑袋,急匆匆地往街上走去。博加特寡妇正伫立在门廊里,两只胖乎乎的手叉在腰里,眼望着那个正在慢慢消失的姑娘的背影,使劲儿哀号着:
“你要是再敢在这儿露面,我就给你颜色看。你的大衣箱——你尽管叫运货马车上的车把式来搬走。我的家风已给你糟蹋得够了!唉!真不知道上帝干吗要惩罚我呀……”
这时,弗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看,这位理直气壮的寡妇的眼睛里简直爆得出火花来呢。只见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进了屋,隔了一会儿,头上戴着一只小圆帽又走了出来,迈开大步上街去了。刚才发生的这场戏,卡萝尔全都看在眼里,老实说,博加特寡妇的一言一行,与戈镇任何居民躲在窗帘后的窥视活动相比,根本说不上有什么明显不同的地方。她眼看着博加特太太前脚走进豪兰家,后脚又到了卡斯家,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赶到了肯尼科特家门口。她先按了一下门铃。肯尼科特大夫出去给她开了门,大声嚷道:“哦,哦,我们的好邻居,你好吗?”
这位好邻居手里来回挥动着乌光油亮的羔羊皮手套,看样子她很高兴,一张嘴就唾沫星子四处乱溅地说:
“亏你还问得出口我好不好呢!我心里真的在纳闷,我今儿个怎么会碰上这么多吓人的事儿,差点儿没给气死——那个小娘儿们说起话来,粗鲁无礼,我实在受不了了……把她的舌头砍掉才好……”
“得了!得了!得了!有话慢慢说呀!”肯尼科特大吼一声说,“博加特大娘,那个贱货女人究竟是谁?快坐下,头脑冷静一些,给我们详细说一说。”
“不用坐了,我还得赶回家去,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我当然不能只关心跟个人利害有关的事,连招呼也不给你们打一个。老天爷知道,我总是想方设法警告镇上的居民对她要处处小心提防,我并不指望大家都来感谢我。眼前这个世界上真是奸宄横行,即使你们竭力加以防卫,不使人们受害,但人们并没有见到,更没有领你们的情——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我亲眼看见她窜到这儿来,给你和卡丽增添麻烦呢。谢天谢地,幸亏我发觉得早,她总算还来不及留下大祸害。不过,只要一想到她的所作所为要造成的祸害,虽然我们当中有些人对此深有体会——尽管这样,就我来说,简直快要心碎,虚脱……”
“够了!够了!你说的到底是谁呀?”
“她是在说弗恩·马林斯呗。”卡萝尔不高兴地插话说。
“是真的吗?”
肯尼科特对此深表怀疑。
“是的,我说的当然就是她呀,”博加特太太得意忘形地说,“卡萝尔,你真该好好谢谢我,幸亏我发觉得及时,她还来不及把你也给卷了进去。当然咯,你是我的邻居,威尔的夫人,同时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太太,不过,卡萝尔·肯尼科特,恕我直言相告,你有的时候对人不够尊敬,而且也不够虔诚,你就是没有遵守上帝在《圣经》里给我们循循善诱的箴规。当然咯,偶尔哈哈大笑一阵,也无伤大雅,而且,说真的,我觉得你的心眼儿并不坏。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你并不敬畏上帝,也不憎恨那些触犯上帝的《十诫》的人。现在,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在自己怀里喂养的这条毒蛇,到头来还是被我发现了——哦,是的,说真的,你就不妨想一想:这位小姐每天早上非得要吃两个鸡蛋不可,现下鸡蛋一打十二个要卖六毛钱,老百姓只吃一个就够了,而她却偏偏还嫌少呢——她根本不管眼下鸡蛋的价钱有多贵,也不问问我管她吃、管她住,到头来几乎连一个子儿都赚不到。说实话,当初我看她可怜巴巴,这才留她寄住在我家里的。可是,从她偷偷摸摸地拖到我家里,塞进箱子里的那些长筒丝袜和花里胡哨的衣服,我早就知道她是个骚货……”
博加特太太先是满嘴秽语、津津有味地开讲了五分钟光景,然后才煞住,言归正传。本来是发生在贫民窟的一场喜剧,经这位戴着乌光油亮的羔羊皮手套的复仇女神一铺张渲染,居然成了一出动人的悲剧。其实故事本身可以说是极其简单、沉闷,简直不值一谈。至于故事的详细情节,博加特太太自己也都闹不清楚,反正不管谁去盘问她,她都要大发雷霆。
前一天晚上,弗恩·马林斯和赛伊一起坐车到乡下去参加舞会(卡萝尔马上插话说,弗恩也曾经来邀请过,希望陪她一块儿去的)。就在这个舞会上,赛伊跟弗恩亲了嘴——这个事情弗恩自己也承认了。赛伊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一大瓶威士忌,博加特太太就想当然地说那准是弗恩带给他的。弗恩本人则一口咬定说,赛伊是从一个庄稼汉的大衣口袋里捞来的——博加特太太一听这话,就恼火了,说弗恩显然是在撒谎。不管怎么说,反正赛伊是喝得烂醉如泥,是由弗恩用车子捎回来的,他被撂在博加特太太的门廊里,那时候他嘴里在吐白沫,身子东摇西晃,两个脚丫子根本站不稳。
博加特太太连声尖叫起来,说她儿子从来都没有喝醉过。肯尼科特当场把她的这句话给点穿了,她才不得不承认说,“哦,是的,我也想起来了,说不定有过一两回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儿。”接下去她还摆出一副特别认真的姿态来,公开招认说,她儿子有的时候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但他从来都不会酗酒的,因为他每次都会精心编造出叫你不由得不信的理由来,比方说是别的小伙子勾引他到湖边,打着火把叉小狗鱼去了,要不然就说他的那辆车子“因为汽油用光了”,在回家的路上抛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反正她的儿子从来都没有落进“狐狸精”的掌心里。
“依你看,马林斯小姐究竟对你儿子打过什么主意呢?”卡萝尔追问了一句。
这一问却让博加特太太愣住了。过了半晌,她才又继续说,今儿个早上,她曾经要他们两人当面对质,赛伊毫不迟疑地供认,说千错万错都是他老师弗恩的错,因为——身为老师的弗恩曾经用激将法逼着他喝酒。弗恩则使劲儿加以否认。
“后来,”博加特太太啰里啰唆地说,“后来,那个贱货居然厚着脸皮冲我说,我干吗非得要把邋里邋遢的狗崽子279灌醉不可?你们听听,她这位老师就是这样管她的学生叫‘狗崽子’。‘我可不想听你在我家里说这样的脏话,’我马上回驳她说,‘你认为你可以掩人耳目,装模作样,让人家相信你受过高等教育,完全有资格当老师,说什么德高望重,堪称年轻人的楷模,其实呢,你连一个窑姐都不如!’我就是这样一面说,一面把她臭骂了一顿。我深知自己笃信上帝,身负重任,从来不敢有所松懈,有所退缩,让她以为我们这些正人君子也得听听她的满口脏话。‘我干吗非得要把他灌醉不可?’我说,‘你不承认自己别有用心,好,这会儿我就干脆把你的底都给兜出来吧!平日里我不是常常看见你只要一碰到穿着长裤的须眉大汉就紧追不舍,叫他们听你没羞没臊地嚼舌根,凑在一块鬼混下去?我不是常常看见你穿着短裙子满街乱跑,故意让自己的两条大腿抖露出来,你这个小姑娘这样疯来疯去的,不是在卖弄风情,又是什么呢?’”
本来卡萝尔一听到博加特太太对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弗恩所作的写照,就感到恶心。但博加特太太接下去说的那一段话,更让她几乎气得要死。你听,博加特太太竟然暗示说,谁知道弗恩和赛伊搭车回家以前到底还干过些什么鬼玩意儿呢。说到那个乡下舞会上的情景,这个老妖婆当然连一句话都说不真切的,只是单凭她带有色情的想象力,乱说一气,比如,她说:这个黑黝黝的谷仓里,虽然悬挂着灯笼,在刺耳的小提琴声中,可以看到一对对紧紧搂抱着的舞伴,但在乡下四角旮旯里却是若明若暗的,他们的兽欲少不得疯狂地发泄一阵呢。卡萝尔一听心里就厌烦透顶,实在提不起劲来打断她的话。倒是肯尼科特按捺不住,大声嚷叫起来:“谢天谢地,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实际情况你根本不知道。而且你又拿不出任何一点儿证据来,说明弗恩不折不扣是个举止轻浮的年轻姑娘。”
“你说我没有证据,嗯?好吧,现在就说证据,请问你有什么好说的?好在我直截了当地问过她,‘那么,赛伊的威士忌你到底有没有喝呢?’她回答说,‘好像是喝过一小口——那是赛伊逼着我喝的。’你看,她一下子就承认了这么多,所以说别的方面也就可想而知……”
“难道说光凭这一点,就能证明她是个婊子吗?”卡萝尔反问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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