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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肯尼科特夫妇俩这次出门旅行长达三个半月之久。他们看过了大峡谷285、圣菲286的泥砖砌成的墙垣,并从帕索287乘车进入墨西哥,所以说这是他们俩破题儿头一遭出国旅行。接着,他们乘坐颠簸不堪的汽车,经由圣迭戈和拉霍亚288到达洛杉矶、帕萨迪纳289和里弗赛德290,沿途各城镇都有许多钟楼耸立的教堂和橘子园。他们又游览了蒙特雷291、旧金山和一大片红杉树的保护林区。他们在海滨洗过澡,爬过小山冈,也跳过交际舞。他们还看过一场马球比赛,参观过电影厂摄制影片的过程。他们总共买了一百一十七张风景明信片,寄给戈镇众乡亲作为纪念品。有一次,卡萝尔独自一个人沿着雾气弥漫的海滨散步,在一处沙丘上遇到了一位画家。那个画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这儿太潮湿,真糟糕,没法儿画画。我们就坐下来聊聊天吧。”于是,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卡萝尔觉得自己俨然成为一部充满罗曼蒂克情调的小说里的女主人公。
她心中唯一殷殷为念的,就是竭力规劝肯尼科特不要把自己的全部时间浪费了,因为他净找来自成千上万个其他乡村小镇的游客瞎攀谈。要知道每到冬天,加利福尼亚到处都是来自衣阿华、内布拉斯加、俄亥俄和奥克拉荷马等州的游客,当他们远离自己心爱的村庄,长途跋涉,来到了数千英里以外的异乡时,他们都有一个心造的幻影,仿佛觉得仍然守在自己的家门口。他们到处找从自己那个州来的游客交谈,根本无心流连于光秃秃的山岭之间。不论在豪华的卧车上,在旅馆的前廊里,或是在自助餐厅和电影院,他们喋喋不休谈的总是离不了汽车、庄稼收成和本县的施政纲领。肯尼科特跟他们一起议论地产价格,列举出好几种牌号汽车的优点,他跟列车上的侍应生也都搞得很亲热,在帕萨迪纳逗留期间,他说什么也要上卢克·道森夫妇那座不太雅观的矮平房去看望一番,眼下卢克在家赋闲,真是百无聊赖,所以很想回戈镇去多赚点钱。但肯尼科特却口口声声说他要好好学会过那种轻松愉快的日子。他在科罗拉多292的游泳池里大喊大叫,扬言说——其实只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他还要买套晚礼服哩。他尽情浏览画廊里的艺术作品,而且当他们跟在充当导游的教士后面参观那些古色古香的教堂时,他对它们的建造年代和面积大小等具体数字特别注意搜集——这些都叫卡萝尔深为感动。
她觉得自己身子骨很结实。每当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的时候,就常常用欺骗自己的方法尽量回避、甚至于索性不去想自己心中的那些芥蒂,免得触景生情,愁肠百结。这么一来,她就相信自己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情。到了翌年3月间,她欣然同意肯尼科特的看法,认为现在应该动身回家去,何况她心里也在惦念着休呢。
4月1日,正是晴空一碧如洗,罂粟花遍地盛开,海滨呈现初夏风光的时候,他们终于离开了蒙特雷,踏上了归途。
列车从山冈之间穿越而过,卡萝尔仿佛主意已定,“我在戈镇最喜欢的是威尔·肯尼科特身上的优秀品质——那就是他有高尚而又健全的理智。我真高兴,马上就要见到维达,盖伊和克拉克夫妇俩,还有我的宝贝儿子!现在许许多多的话他恐怕都会说了!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今后一切的一切,都会变了样!”
四月初,色彩斑驳的小土冈上,一丛丛古铜色橡树已在抽芽,这时肯尼科特正一上一下跷着两个脚丫子吃吃地傻笑着说:“真不知道休一见到我们会说些什么!”
三天以后,他们在夹着冰雹的大风暴中回到了戈镇。
二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回来,因此也就没有专程去车站接他们。那天因为路上有冰凌子,火车站周围只有一辆旅馆接送客人的大汽车,肯尼科特因为要把行李托运单交给火车站站长——他就是唯一欢迎他们回来的人,所以没有赶上那辆大汽车。卡萝尔在火车站里等着肯尼科特,四周都是兜着头巾、拿着雨伞、冻得缩成一团的德国农妇和满脸胡子拉碴、身穿灯芯绒外套的庄稼汉,还有一些像公牛那样一声不响的长工。候车室里到处可以看到淋湿了的外套在冒水气,烧得通红的炉子发出烤煳了的气味,以及从盛有锯木屑的箱子(现在充当痰盂)里面散发出来的臭味。这时天色黯淡无光,好像灰蒙蒙的冬天的清晨一样。
“这里是一个有名的贸易集散地,也是一个有趣的边疆重镇,但它——可不是我的久居之地。”卡萝尔就像一个新来乍到的客人,心里在这样沉思着。
肯尼科特说:“本想打个电话叫一辆小汽车,但要等上老半天才会来。我们干脆还是走回去吧。”
他们显得怪别扭地出了平坦的木头地板的站台,踮起脚尖保持身子平衡,甚至每跨一步都小心翼翼,就这样沿着大路往前闯去。这时,冰雹已经停歇,雪下得越来越大,真是天寒地冻,砭人肌骨。一英寸左右的积水上面结着一层冰,他们拎着手提箱,走起路来好像在滑冰似的,摇摇晃晃地差点儿跌倒。湿漉漉的雪浸透了他们的手套,脚底下的积水也溅到脚踝上。他们几乎是一步一滑地走了老半天,才走过三个街区,来到了哈里·海多克家的大门口,肯尼科特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还是在这儿歇歇脚,打个电话叫一辆汽车吧。”
她尾随在他后面,浑身湿透,简直就像一只掉进水缸里的小猫咪。
海多克夫妇俩眼看着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跨到泥泞不堪的混凝土人行道上,好像冒着生命危险似的踩上门前的台阶。于是,海多克夫妇俩也来到了门口,大声跟他们打招呼:
“哈,哈,哈,你们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可好极了!一路上玩得痛快吗?哎哟哟,卡萝尔呀,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朵玫瑰花!喂,大夫,你说你喜欢海滨吗?哈,哈,哈,你们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当肯尼科特一一念叨着他们去过的地方时,哈里动不动就插进来,扳着指头说哪些地方两年以前他本人也曾经到过。当肯尼科特夸口说“我们还去瞻仰过圣巴巴腊293的大教堂”时,哈里连忙插嘴说,“是啊,那才是个有趣的古色古香的大教堂。还有,大夫呀,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圣巴巴腊那家大旅馆,实在是阔气极了。嘿,里面一个个房间,布置得都像古老的修道院一样。久恩尼塔和我还乘车从圣巴巴腊到圣路易奥比斯波294去玩儿。你们俩也到过圣路易奥比斯波吗?”
“没有,不过……”
“嗯,圣路易奥比斯波这个地方可真是值得一游,后来我们又从那里出发,去看过一个大牧场,至少那个地方的人都管它叫大牧场的……”
肯尼科特这会儿似乎觉得机不可失似的,也插进来谈了火车上的一段小插曲:
“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喂,哈里,你知不知道在芝加哥那一带,‘库兹’车简直跟‘奥弗兰德’车一样畅销呢。说实话,过去我对‘库兹’车的评价不怎么样。可是这一回,我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位先生——那时我们刚从阿尔布开克295上车,我正好坐在一节专供旅客瞭望的车厢后面的平台上,这位先生紧挨着坐在我旁边。他向我借个火点烟,这么着我们就开始攀谈起来了。从谈话中,我才知道他是从奥罗拉来的,等他一发现我是从明尼苏达来的,就问我认不认识雷德——温市的克莱姆沃思大夫,哦,不错,我虽说从来都没有见过克莱姆沃思,但老是听人谈起过他,看来这位先生跟他好像还是兄弟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们一面闲扯着,一面把列车上的茶房叫来。那节车厢里的茶房,对旅客真是非常之客气,他拿了两瓶姜汁啤酒来。我说话时偶然提到了‘库兹’车,这位先生看来各式各样的车都开过,现在他开的是一辆‘富兰克林’车。他说从前他开过‘库兹’车,而且对那种牌号的车很满意。后来,列车开到了一个站头——这会儿我记不得站名叫啥——卡丽,我们离开阿尔布开克以后的头一个站,叫啥名字?——哦,管它怎么说的,反正我们这列火车就停靠在那里加水。于是,这位先生和我就下车去遛遛腿。哪想到这会儿恰好一辆‘库兹’车停在站台上,他兴致勃勃地指给我看过去我从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情,知道以后我实在高兴极了,那就是‘库兹’车的排挡杆,好像要比别的车子长整整一英寸……”
即使肯尼科特在讲这种花絮之类的趣闻,哈里也要频频插话,列举出球状变速装置的种种优点。
肯尼科特见过这么多名山大川之后,本想完全可以受到他们的一番称赞,可现在只好不做这样的奢望了,赶紧给汽车行打电话要一辆“福特”牌出租汽车。这时,久恩尼塔吻了一下卡萝尔以后,也可以说是捷足先登,向她报告了本镇最新消息,其中包括斯威夫特韦特太太的证据确凿的七大丑闻,以及关于赛伊·博加特的人品是否纯洁大可怀疑的问题。
他们远远地看见有一辆“福特”小轿车冒着暴风雪,正在冲破冰凌开来,好像是茫茫雾海上的一艘拖船。司机让车子停在一个拐角上,不知怎的车子出溜一滑,真的够好玩的,竟会撞到一棵树上去,一个轮子给撞坏了,车子也就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哈里·海多克虽然说要用自己的车送他们俩回去,但词意并不十分恳切,肯尼科特夫妇早已婉言谢绝。请诸位听一听,哈里就是这样不痛不痒说的:“要不然我早就把车子从汽车间开出去了,实在是因为今儿个天气太坏了,所以我才待在家里,没有上铺子去。不过,你们要是乐意让我送,那我就不妨去试试看。”卡萝尔咯咯地笑着说,“不必劳你大驾了。我想我们还是自个儿走回去吧。说不定比坐车子还要快一点儿。我真恨不得马上看到我儿子。”说完,他们俩又拎着手提箱,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去。这时,他们身上的外套也全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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