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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1页)

“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心理上的痛苦怎样地超越了心理学本身呀!片刻之前,在作自我剖析时,我还以为这次不再重逢的分离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在把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平平淡淡的快乐同她使我未能实现的绚丽多彩的欲求加以比较时(我对她长住我家的坚信不疑,即我的精神大气压,使这种欲求占据了我灵魂的首位,然而,乍一听到阿尔贝蒂娜出走的消息时,这种欲求便再也无法与之抗衡,因为它已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满以为自己明察秋毫,我断定我再也不愿见到她,我已经不爱她了。然而“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这几个字适才却在我心里引起了那样大的痛苦,我感到我再也挺不住了;必须立即终止这种痛苦;我这时对我自己真是体贴入微,俨如我的母亲体贴行将作古的外祖母,我怀着不让所爱者痛楚的善心对自己说:“耐心等一会吧,总会替你找到补救办法的,放心,大家不会让你这样痛苦下去的。”于是我胡思乱想起来,刚才,我还没有按门铃时,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出走之所以感到无所谓,甚至求之不得,那是因为我不相信她会走,正是这样的思路使我的自卫本能起而寻求最起码的镇痛药以抚慰我裂开的创伤:“这一切都无关宏旨,因为我会让她立即回来。我这就考虑办法,她无论如何总会在今晚回到这里。所以不必烦恼。”我不仅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无关宏旨”,我还竭力使弗朗索瓦丝得到这样的印象,办法是不在她面前流露我的苦痛,因为,甚至在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时,我也没有忘记我的爱情必须显得是幸福的爱,是相濡以沫的爱,尤其在弗朗索瓦丝眼前,因为她不喜欢阿尔贝蒂娜,而且总是对她的真诚表示怀疑。

是的,片刻之前,在弗朗索瓦丝还没有来我这里时,我曾以为我再也不爱阿尔贝蒂娜了,我相信我这个准确无误的心理分析家并没有忽略任何一个方面;我认为我对自己的内心最深处也了如指掌。然而我们的智慧无论多么敏锐,我们却无法窥见组成人心的要素,这些要素通常处于倏忽即逝的状态,只要那能够使其脱离这种状态的现象未能使其经受起码的凝固作用,这些要素就是不可臆测的。我原以为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在欺骗自己。不过,恐怕连最精微的理性认识能力也无从赋予我的这种认识,适才却因为骤然的痛苦反应而使我获得了它。它坚实,鲜明而奇特,宛若一颗晶莹的盐粒。阿尔贝蒂娜呆在我的身边已成了我的习惯,而我却突然看见了“习惯”的另一副面孔。在此之前,我总把习惯看作一种摧毁力,它毁灭独创性乃至毁灭感知的意识;如今我却把这种习惯视为令人畏惧的神力。它如此紧密地和我们连在一起,它那不起眼的容貌那么牢固地嵌刻在我们的心间,可是这种几乎看不真切的神力一旦脱离开来,一旦离开了我们,我们便会遭受最最可怕的痛苦,到那时,习惯便会象死亡一般残酷。

既然我想设法让她回来,读她的信便成为最紧迫的事了。我感到我已经胸有成竹,因为未来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思想里,通过我们意志力的最后干预,这未来似乎还可以改变。不过我同时又想到,我曾见过其它的力量作用于这个未来,而对于这种力量,即使给予我更多的时间,我也无从与之对抗。倘若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无能为力,那么即使发生的时刻尚未到来,这又有什么用呢?阿尔贝蒂娜在家时,我确曾下决心保持和她分手的主动权。后来她却走了。我拆开她的信,信是这样写的:我的朋友,原谅我没敢亲口对您说出下面的话,我是那样胆怯,在您面前我总感到害怕,因此,即使强迫我自己,我也没有勇气把话说出口。我本该向您说的是:我们已经不可能共同生活下去了,那天晚上您在盛怒之下斥责我时,您也看见了,我们的关系已发生了某种变化。那天夜里可以调解的事,几天之后就可能变得无法挽回。因此,我们既有幸已经和解,还是好朋友一般分手的好。我亲爱的,这就是我寄给您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使您微感悲伤,我求您想想我未来的无限忧愁,从而宽容地原谅我。

我亲爱的大哥,我并不想成为您的敌人,您对我的爱情逐渐而且很迅速地冷漠下去,这已够使我感到痛苦了,因此我既然决心已定,不可更改,在请弗朗索瓦丝转交这封书信之前,我得先向她索要我的箱子。别了,我给您留下我个人最美好的。阿尔贝蒂娜。

我对自己说,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比我意料的还要好些,因为这些话根本不是她的真实思想,她写这些显然是为了给我猛然一击,以引起我的恐惧。我现在必须考虑最最紧迫的事,那就是让阿尔贝蒂娜今晚就回家。邦当家都是些不正派的人,他们会利用外甥女向我勒索钱财,想到这点是令人难过的。但这又何妨?为了阿尔贝蒂娜今晚回到这里,即使把我的一半财产送给邦当夫人,剩下的也还够我和阿尔贝蒂娜舒适地生活下去。与此同时,我还在琢磨我今天上午是否有时间去订购她希望得到的游艇和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一切犹豫既已烟消云散,我甚至不再去考虑以往我曾认为给她这些东西是不明智的。如果邦当夫人的干预还不够,如果阿尔贝蒂娜不愿意听她的话,而且提出她今后只能在完全独立行动的条件下才回来,好吧!无论这会使我多么伤心,我也要同意她这样独立行动;她想出门就可以独自出去;为了自己最执着追求的事,必须善于作出牺牲,无论这种牺牲有多么痛苦,而我所执着追求的正是让阿尔贝蒂娜在我这里生活,尽管今天清晨按我准确而荒谬的推理我不这么看。此外,我难道能说,给她这种自由于我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痛苦吗?这样说我才是在撒谎哩。我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让她远远离开我去外面做坏事,这种痛苦也许比意识到她一呆在我身边一呆在我家里便感到厌倦的悲哀还轻微些呢。倘若她请求出门去某个地方,我同意她去而同时却想到有人在那里组织了狂欢的酒筵歌舞,我无疑会感到这太难以忍受。不过,对她说“乘我们的船或乘火车去某个我不熟悉的地方过一个月吧,您在那里做什么事我都会一无所知”时,我往往又感到高兴,因为我想,相比之下,她远远离开我时也许会更喜欢我,等她回家时她恐怕就感到幸福了。再说她本人也一定愿意如此,她自己并没有要求得到这种自由,而且我如果每天都让她得到新的享乐,日复一日,我还很容易对这种自由作出某种限制。不,阿尔贝蒂娜所企望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时别再使她难堪,而且压倒一切的是——正如昔日奥黛特和斯万之间发生过的那样——希望我下决心娶她。一旦嫁给了我,她就不会再坚持要求独立了;我俩会双双留在这里,那该多么幸福!当然,这意味着放弃威尼斯。然而,当我们的心同另一颗心连在一起,而这种联系又使我们痛楚到相互无法分离时,我们最向往的那些城市——还有比威尼斯重要得多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剧院——变得多么平淡、多么无足轻重、多么死气沉沉!何况在结婚问题上阿尔贝蒂娜是完全有理的。妈妈自己就认为这种拖延十分滑稽。娶她,这是我早就应该做的事,也是我必须做的事,正是这点促使她写下了她连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书信,正是为了促成我们的婚姻,她才暂且放弃了她也许愿意做也是我希望她做的事:回到这里。是的,她企望的正是这个,这正是她这次行动的意图,我那富于同情心的理智对我这么说,然而我感到,我的理智在对我作如是说时,它总是从它一开始就提出的那个假设出发,不过我又确实感到另外一种假设在不停地被证实。当然,这第二种假设恐怕永远也不敢于明确提出阿尔贝蒂娜可能与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保持着联系。但当那可怕的新闻扰得我不能自拔时,我们一进入安加维尔车站,却是第二种假设得到了证实。不过这个假设后来并没有去构想阿尔贝蒂娜会主动离开我,而且是以那样一种方式,既没有事先通知我,也没有留下余地使我来得及阻止她。然而,如果说在生活刚让我作了那次可观的新飞跃之后,摆在我面前的现实象物理学家的发明、预审法官对一桩罪行底细的调查或历史学家对一次革命内幕的新发现向我们揭示的现实一样使我感到新奇的话,这现实本身却超出了我那第二种假设所作的粗略预见,不过它倒也在使这种预见不断得到完善。这第二种假设并不是慕于理解力的假设,而且那天晚上阿尔贝蒂娜没有吻我时我感到的惊恐,那天夜里听见窗户响动时我感到的恐惧也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然而——正如大量的次要情节已经表明的那样,下面的情节也可以进一步说明这点——理解力并不是捕捉真实情况的最灵敏、最有力、最合适的手段,这一点只能提供多一层理由说明我在开始是从理解而不是从无意识的直觉或从相信现成的预感着手去捕捉真实情况的。是生活通过一桩桩的事情使我们逐步认识到,对心灵或思想至关重要的东西并非通过推理而是通过别样的潜能学来的。正是理解力本身认识到了这种潜能的优越性并且通过推理在这种潜能面前认输,同意成为它们的合作者和奴仆。这就是试验性的信任。我正在与之搏斗的未曾逆料的不幸对我来说(如同阿尔贝蒂娜和两个搞同性恋的女子的友情)也似曾相识,因为有那么多的迹象促使我去认识它(尽管我的理智根据阿尔贝蒂娜自己的话断定不是这么回事),我从这些迹象看出她对那种奴隶式的生活多么厌倦,多么憎恶;有多少次我确信这些迹象仿佛由看不见的墨水写在她那忧伤而顺从的眼睛背后,写在她那突然莫名其妙地红得发烫的面颊上,写在猛然打开窗户的响声里!对这些迹象我无疑不敢去深究,也没敢得出她会骤然出走的明确概念。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心情平稳,我只想着由我来安排她离开,不过离开的日子并不确定,也就是说离开的时间还不存在;因此考虑她离开的事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正如身体健康的人想到死亡时总想象自己不怕死,其实他们只是在把一种纯然否定的想法引入这种好的健康状态,因为死神的临近一定会改变这种状态。此外,即使我曾千百次地想到阿尔贝蒂娜自己希望出走,而且想得极为清楚、极为真切,我也不会更深一层去揣测这事对我会怎样,说透了,也就是这次出走会多么离奇、多么残酷、多么突然,是怎样一件前所未闻的坏事。假如我曾预料到这次出走,这些年来我会不停地去考虑它,而不至于在弗朗索瓦丝对我说出“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这句话从而揭开难以想象的地狱的纱幕时使我那些想法连在一起也与这个地狱不仅关系毫不紧密而且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想象力总借助一些业已熟悉的材料来想象某种不熟悉的情状,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想象不出这种情状。然而感觉甚至最纯粹的体肤感觉却会打上新情况的最原始的而且长时期难以磨灭的标记,如同闪电的光纹。我几乎不敢对自己说,即使我早已预料到这次出走,我恐怕也无法想象这次出走如何可怕,即使阿尔贝蒂娜向我通报了她的出走,而我对她又威胁又哀求,我恐怕也无从阻止她出走。此时此刻去威尼斯的愿望离我多么遥远!当年在贡布雷,每逢我一个心眼只想着妈妈来我的房间时,想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愿望也离我这么遥远。原来我从幼年起体验过的全部焦急不安现在又前来给我新的忧虑火上浇油了,两种忧虑结合成了性质相同的混合体,使我窒息。

的确,这样的分离打击了我的身心,这一击通过肉体的极大的载入能力使痛苦变成了某种与我们饱经忧患的生活的各个时期同步的东西,——的确,那个希望我的悔恨达到最尖锐程度的女人也许对我心灵承受的这一击寄托了某种希望(人们很少考虑别人的痛苦),她也许假装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较好的生活条件,也许永远出走——永远!——以此惩罚我,报复我或继续被我所爱,或者(为了我将来对她保持美好的记忆)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围编织的厌倦和冷漠的网络,——的确,我们曾经相许避免互相对心灵进行这样的打击,我们曾经相约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实属罕见,因为如果相处甚笃就不会分手。此外,一个遭到万分冷落的女人总该隐约意识到,男人尽管对她已感到厌倦,共同的习惯却使他对她越来越依恋,而且她也应该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时通知对方。然而她害怕在通知对方时受到阻挡。任何女人都会意识到,她对男人的影响力愈大,她离开他的办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况正是如此。当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厌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产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热要求之间存在的距离之大的确是闻所未闻的。除去在写作这个作品时阐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将阐述的原因之外,还存在着别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发生在冷漠——确实存在的或自己认为存在的——发展到极端,就象钟摆摆到极限一样的时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男人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她,或正在考虑离开她;倒是她先离开了。于是,钟又摆到了另一个极端,距离也大到了极限。可是转瞬间钟摆又回到了原处;从而再一次超越了业已阐述的原因,这该多么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离家前那个女人了。她在我们身边已经过惯了,却猛然发现别样的生活渗进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参与这样的生活,也许正是为了参与这种生活她才离开我们的。这一来,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丰富多采的生活又回过头来影响还留在我们身边的女人,也许还在策划这个女人的出走。我们可以推测的一系列心理现象与她和我们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与我们毫不隐讳的对她的厌倦情绪和我们的忌妒心也联系紧密(这种忌妒心使曾被好几个女人抛弃的男人几乎每次都以同样的方式被抛弃,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反应都相同,这一点是可以估计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骗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这一系列我们认为并不神秘的心理现象有可能与我们并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实相符。她在某一段时间可能和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保持着联系,笔头的或口头的,或通过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约定,在她去见某某先生的头一天由这位先生先来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种信号,而我说“某某先生昨天来看过我”就在无意间给了这个信号。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设啊!也仅仅是可能罢了。我惯于构思事实,当然只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以至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天我误拆了一封别人写给我的某个情妇的信,信是用约定好的口气写的:“继续等着招呼我去圣卢侯爵家,请在明天来电话通知。”于是我据此又架构起某个出逃计划来;圣卢侯爵的名字只是说明另外一件事的记号,因为我这个情妇并不认识他,不过曾听我说起过他,再说信上的签名是个什么绰号与语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实上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我的情妇而是写给家里另一个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妇的名字不一样,送信的人看错了。这信并非用互相约定的暗号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写的,因为写信的是个美国女人,的确是圣卢的一个女友,他告诉过我。这个美国女人写信的奇特方式使一个完全真实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个绰号,因此我在这大的猜测是彻头彻尾地错了。然而我在脑海里把这些纯属虚构的情况串联起来的思维框架本身却极其正确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实际,因此,三个月之后,当我的情妇(她当时是准备作我的终身伴侣的)离开我时,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象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样。来了一封信,信的特点和我错误地赋予前述那封信的特点如出一辙,只是这封信的确具有暗号的意思,云云。

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过,无论如何,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许会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尔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谁呢?不过这一桩桩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头,我们走遍天涯也属枉然,源头是找不到的。阿尔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这般地预谋出逃了?我还没有说(因为当时我觉得那一切纯属装腔作势或情绪不佳,弗朗索瓦丝认为那叫“赌气”)从她不再拥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气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呆呆的,连最简单的事情她说起来声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动作也十分缓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说有什么事实足以证明她与外面串通一气。弗朗索瓦丝后来倒是对我说过阿尔贝蒂娜出走的前两天她曾去过姑娘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窗帘放下来了,但房里的气味和响声说明窗户是开看的。原来阿尔贝蒂娜在阳台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从阳台上同谁联系,而且放下窗帘打开窗户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风,即使窗帘对我帮助不大,它们总可以防止弗朗索瓦丝从走廊里看见百叶窗开得如此之早。不,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除去一个小小的情况,不过这情况也仅仅能证明她头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罢了。就在那头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从我房里拿走了大量的纸和包装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这些东西包扎着她那些数不清的浴衣和梳妆衣以便早晨出走。就这一个情况,仅此而已。这天晚上她几乎是强迫我收下了她还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没有重视这件事,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在钱的事情上她是极为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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