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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商店开张仪式开始。将军接待前来道贺的人,热情握手,轻松谈笑,始终保持微笑。鲨鱼生存,须不停游动。政客——将军就是一名政客——好比鲨鱼,也要动个不停。当然,政客动的不是鳍而是两片嘴唇。如果将道贺者比作选民,将军的“选民”有他的旧日同僚,有他的拥趸,有他带过的兵,有他的朋友。清一色中年男人,合计约三十人,相当于一个排。我印象中,到关岛难民营前,他们鲜有不着制服的时候;到了难民营,才穿上便服。离开难民营一年后,在店里再次见面,他们仍一身平民装来。这就证实,他们确实是败北一方。他们的举止太多不得体之处,该连他们自己都觉得羞惭。他们在店里转悠,脚底发出嘎吱嘎吱声响,穿着极其便宜的懒汉鞋,皱皱巴巴的卡其布衣裤,或商家“买一送一”促销、尺寸非大即小的西装,还有商家搭送的领带、手巾和短袜。其实,这些男人更需要古龙香水,哪怕是小白脸专用的香水,反正只要能盖住身上的气味就行,盖住被历史没心没肺地欺骗后留下的证据。至于我,尽管衔级比他们多数人都低,穿着可比他们的得体。这得归功于海默教授送的一些旧衣裤,只需稍加改动,便再合身不过了,比如我身上这套镶有镀金纽扣的蓝色上装和灰色法兰绒长裤。
我如此穿着周旋于这群男人之中。做将军副官时,我与他们都打过交道,认识他们。其中,不少人带过炮兵连、步兵营。如今,他们若还有什么让人畏惧的东西,只有他们还没丢掉的自尊、喷出的口臭,以及,如果有小车,小车钥匙。这些战败军人的各种传闻,我一一报告了巴黎的姑妈,对他们做什么谋生(多数人无所事事)了如指掌。最风生水起的是这个将军,他曾动用麾下精锐抢收肉桂、掌控流通渠道,臭名远扬;如今,这个香料商开一家披萨店。这个前南越军需官,上校衔,患哮喘病,每次与人谈干粮配给会兴奋得不可理喻,如今当门房。这个风流倜傥的少校,过去驾驶炮艇机,如今是一名机械修理工。这个头发花白的上尉,擅长围剿游击队,如今是快餐厨师。这个冷漠中尉与他的连曾遭伏击,只有他活下来,如今是送货工。这样一份名单可以很长,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只做两件事:等着领救济的日子和浑浑噩噩打发日子。他们窝在美国政府救济难民的房子里,呼吸着污浊空气,人越来越霉,睾丸一天天萎缩。他们无法融入美国社会。难以被美国社会同化这点像扩散性癌症,消耗着他们,此外,他们还患了流亡者易患的疑病症,心情差,身体因此也差,在这种情形下,正常社会或家庭的小病,被他们诊断为绝症先兆。他们认定,他们脆弱的老婆孩子是西方病毒的携带者。孩子掌握英语比他们快,不用母语而用外语反驳他们。妻子们呢,大多数迫于生计,找到了工作,发生了蜕变,不再是男人们记忆里“好看的莲花”。此刻,我面前的酒仙少校便这么评价她们:“在这个国家,越南男人不必能干敢闯,上尉。越南女人自己可是个个敢干能干得很呢。”
“说的对。”我口上附和,心里却想他以前对越南女人哪会有这种评价。来美国后,酒仙少校和其他南越男人,因为念旧,把过去的事记得过于美好了,和我的记忆大相径庭,现在竟满是怜爱地说起她们。“想过搬家吗,少校?搬得远远的,远离所有让你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这样,你和你太太或许可以开始全新生活,重燃浪漫之火哩。”
“好是好,可吃饭怎么办?”他很严肃问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中餐可是最好的。”我伸手替他整了整系得跟他牙齿一样歪斜的领带。“那好吧,少校。你既然这么说,哪天我开车,你带我去你说的好吃的中餐店。”
“好啊!”酒仙少校满脸放光。用法语说,他天生是一个bonvivant,亦即一个讲究吃喝、喜欢交友的人。在这个新世界,除了将军,他没有敌人。我为什么向将军提起他的名字呢?为什么不提一个罪恶重于其肉体的人的名字,而是这个肉体重于其罪恶的人的名字呢?我离开酒仙少校,穿过人群,走向将军,准备听他哪怕是极其别有用心的政治鼓动。将军站在夫人身边。俩人旁边陈列着霞多丽葡萄酒和赤霞珠葡萄酒。一个男子在采访将军与夫人。男子举着盖革计数器似的举着话筒,一会伸到将军面前,一会伸到夫人嘴边。夫人见到我,笑像电压,增高增强起来。持话筒男子转过身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衬衣胸前口袋里露出一支四色换用的圆珠笔,笔像扒在口袋边往外偷窥的小人。
过了好一会,我认出他来。是桑朵,昵称桑尼。最近一次见他,还是一九六九年,我在美国学习的最后一年。他和我一样,也获得奖学金,在离我的学院一小时车程位于加州奥兰治县一所大学念书。奥兰治县是约翰·韦恩(1)家乡,也是战争犯理查德·尼克松出生地,那个地方的居民爱国爱到疯狂的地步。我想过,“橙剂”(2)十有八九就产在那里,或者至少这名意在纪念该县。桑尼学新闻专业,他给人印象与众不同,亟欲颠覆,不然的话,在南越可用上其专长。还有,他像肩扛一根棒球棒扛一根考查他人是否表里如一的道德棒,准备随时像打击棒球打击他人不合道德的言行。上大学期间,他很自信,或很傲慢。反正,对他的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者。他的性格跟他的贵族血统有关。他的祖父是中国人,这点他从未停止过提醒别人。他的祖父骂起法国人来滔滔不绝、尖酸刻薄。结果,法国人将他押上船,关进船舱,送他去了塔希提岛(3),从此不得重返故乡。据说,他在塔希提岛结交了患梅毒的高更(4),后来,罹患登革热,一命呜呼了。或说,他死于一种无法治愈的思乡绝症。桑尼祖父令人尊敬,其言行受坚定的信念的支配。这类人大多数难容于人。因此,我敢肯定他亦遭排斥。桑尼继承了祖父信念强大这点,事事正确,或者自认为事事正确,与右倾保守派唯一也是关键的区别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左派分子。(5)他领导越南留学生中人数不多的反战派。反战派每月聚会一次,地点要么在学生会一间消毒室里,要么在他们中某个人公寓里。聚会时,吃的越来越冷,情绪则越来越热。我参加过他们聚会,也参加过同样人数不多的主战派聚会。反战派与主战派,仅政治主张不同,其他方面,比如,吃喝、歌曲、玩笑、论题均可互通互换。撇开政治派别不谈,所有这些学生的生活都是一只孤独满溢的杯子,他们大口喝着孤独的苦汁;聚在一起,想从对方处得到慰藉。正如此刻聚集在将军店里的前南越军官,希望从同病相怜的同胞身上获得热量,因为流亡生活实在寒冷,寒冷到连加州阳光也温暖不了他们冰冷的双脚(6)。
“我听说你在这里。”桑尼说道。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泛开一片真诚的笑,眼睛依然闪烁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那份自信。他两片灰白嘴唇的苦行僧似的脸,因为自信平添几分魅力。“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老朋友。”老朋友?我想不出与他会到老朋友分上。“桑,”夫人插话道,“刚才采访我们。采访要登在他的报纸上。”“我是编辑。”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递给我一张名片,“这篇采访将登在我们第一期的报纸上。”将军兴致很高,脸色通红,从架上取下一瓶霞多丽葡萄酒。“我的年轻朋友,你在这个新世界努力复兴第四产业中这门精妙艺术,我很欣赏。这瓶酒是我的一点心意。”这情景教我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些记者,我们为他们提供免费食宿之礼,将他们关进牢房,因为当权者认为他们多报道了,其实也就一点,真相。桑尼此刻或许与我想的一样,再三婉拒,实在拗不过执意的将军,这才收下。我用桑尼笨重的尼康相机拍下这个可资纪念的场景:将军和夫人站在桑尼两侧,桑尼捧着瓶身,将军握着瓶颈。告别时,将军叮嘱:“把这张照片发在报纸头版。”
我和桑尼继续单独呆了一会儿,简略交流了这几年各自的生活。当年,他知道若回南越,很可能收到一张免费机票,他会被送往昆岛(7),会看到那里的宁静海滩,会住进浪漫法国人花巨大精力建造的闲人勿入、非请莫来的监狱。因此,他决定毕业后留在美国。在我们去年来美国前,他一直在奥兰治县一家报社当记者。他家安在一个小镇。我没去过。小镇名叫威斯敏斯特(8),或者,按我同胞的发音,叫威特—米恩—特。南越难民的惨况令他不安,他为此创办了美国第一份越南语报纸,报道与越南难民有关的消息,希望借此将我们拢到一起。“今天实在不凑巧,以后找时间好好聊聊,我的朋友。”他扳着我的肩,抱歉道,“我还有约。哪天一起喝咖啡吧?希望再见到你,这会让我很开心。”他的话也让我开心,我没多想就同意了,并给了他电话号码。桑尼穿过越来越少的客人,走了。我四处找酒仙少校,他已无影无踪。除了他,流亡美国的同胞大多数自惭形秽,感到低人一等。这种心理缘于他们在美国的经历。这种经历一是绝对经历,即如前所说,流亡让他们变得破落潦倒;二是相对经历,周围的美国人,相对于他们,牛高马大,不平视也不俯视他们这些新居民,而干脆将目光越过他们头顶投向别处。不过,对桑尼而言,情形相反。他不是一个可以被忽视的人。个中原因跟他的过去,他上大学时的原因不同。我记忆中,那时的他不像现在这么温和或宽容,喜欢咚咚擂着桌子,口若悬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巴黎的越南留学生应该都是这种做派。巴黎的越南留学生是越南最早一批共产主义分子,领导了越南革命。和桑尼一样,我的言行也不同于以往。至于原因,随我飘忽不定的记忆一样,可是此也可是彼。记录我过去的文字已被彻底清除。我大学时写的日记,因为害怕它会暴露哪怕一丝我的真实思想,而让我被判有罪,回越南前,我把它们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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