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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了两周适应当地气候,熟悉一同执行任务的其他人。其中三个人我压根没期想还会见到,是邦、敏和我曾经在西贡那家啤酒屋的巷口撞见的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当时,他们唱着“美丽的西贡!哦,西贡!哦,西贡!”如今,他们留了胡子,头发长了不少,没变的仍是他们让人一眼便看得出的缺少脑子。西贡陷落那天,他们逃到码头,跳上海军上将的船。“打那后,我们一直在泰国。”三人中领头模样的中尉说。他,与两个同伴一样,自小在湄公河三角洲摸爬滚打,太阳下的生活让他们的肤色与众不同。他们三个的肤色又深浅不一。领头的,浅棕色,另外两个,一个中棕色,一个红茶般深棕色。他们三人与邦和我虽心存芥蒂,仍握了握手。“我们三个要和你们一起穿越边境。”浅棕色的说道,“所以,最好相互关照。”我曾对他拔枪相向,不过,他选择只字不提过去。我也闭口不谈。
侦察小分队共十二人,选定夜幕刚降临的一个晚上出发了。向导是一个老挝农民和一个老挝赫蒙族侦察兵。老挝农民被迫当的向导。早先执行侦察任务的海军上将的人将他抓了回来。他熟悉我们将穿越地区的情况,因此,被用做此次行动的向导。他不会越语,这不要紧,赫蒙族侦察兵会越语,可以翻译。说到赫蒙族侦察兵,即便远看也能看出,他的眼睛没有生气,如废弃宫殿的暗淡破烂的窗户。他和我们一样,也一身黑色装束,与我们不同的是,戴顶褪色的旧绿贝雷帽。帽子尺寸过大,帽檐罩住耳朵与眉骨上边。浅棕色中尉与中棕色中尉跟在他身后,前者拿AK-47,后者持大口径M79,卡在枪管前短粗的枪榴弹,酷似短粗的人造金属阴茎。跟在他俩身后的是冷漠中尉与灰白头发上尉,他俩不愿用敌人用的AK-47,使的是M16。紧随他俩的是骨瘦如柴曾负责铁路运输的军官,背的是M3与一台PRC-25无线报话机。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随队队医紧随其后,一边肩挎战地急救包,因为规定,执行这次任务人人须带武器,因此,另一边肩挎着M14。早先,一天夜里,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与大麻的芳香,我俩聊起了哲学。“哀伤沉重,悲苦沉重,除此之外,”他问我,“还有什么实质沉重却又轻飘若无?”见我答不上来,他说道:“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他后面是牛高马大的机枪手,抱挺M60。我与邦跟在机枪手身后;我配的是AK-47,邦的是M16。殿后的是深棕色中尉,扛着B-40火箭筒。
我们没穿防弹背心,没戴防弹钢盔,而是将一个用金属薄片压制成的钱包大小的圣母马利亚像放在心脏部位的口袋里,当作护身物。圣母马利亚像来自海军上将,他希望它能佑护我们。我们多数人早盼着离开基地。之前,我们天天讨论战术,准备干粮,辨识地图,熟悉将穿越的老挝南端线路。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早先仔细侦察过那一带地形,老挝农民向导的家就在那一带。“走私贩,”向导不容置疑地告诉我们,“过去一直在边境两边活动。”我们时不时收听《自由越南电台》节目。电台设在用竹子搭的简陋棚屋里,紧挨海军上将住处。电台播放海军上将讲话、译自报纸的消息、与越共思想感情格格不入的流行歌曲。过去一段时间播放的是詹姆斯·泰勒与唐娜·莎曼的歌曲。“共产分子恨死了爱情歌曲。”海军上将说道,“他们不相信有爱情,不相信有浪漫,不相信有娱乐。他们认定,越南人民只能爱他们的革命,只能爱他们的国家。可是,越南人民爱听爱情歌曲,我们要为他们服务。”爱意浓浓的情歌,御着电波,飘过老挝,飘入越南。我口袋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个耳机,因此,可以收听电台广播。在我看来,这两样东西胜过枪,胜过金属薄片圣母马利亚像。克劳德不信奉圣母马利亚或任何神,我们出发时,他用世俗的方式祝福。“一路好运。”他与我们一个个击掌,叮嘱道,“速去速回,不打草惊蛇。”说易做难呢,我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估计,我们多数人或许跟我想的一样。克劳德走到我面前,本能地觉察出我的忐忑,使劲抓住我的肩。“照顾好自己,兄弟。一旦有人开枪,就低下头。交火的事让老手去干。”他的叮嘱,让我感动。我有什么能力,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他希望我平平安安。他,还有敏,教会了我做情报工作须掌握的所有技能,教会了我生活中怎么做到不抛头露面。“我们等着你们归来。”克劳德说道。“再见。”我说道。简单的出征仪式结束。
我们出发了。天上一钩弦月。每个人都被一种乐观感染,情绪高涨。一次行动无论多么艰险,开始阶段,参加行动的人有时会很乐观。它像一种氦气,充盈了我们双肺,托着我们前行。然而,一个小时后,我们脚步沉重起来,或者,至少我的脚步越来越沉。我肺里的氦气已泄光,疲态渐显,像水珠一滴滴浸透一块毛巾,慢慢浸透我的全身。行军几小时后,我们到达有一片水的地方,灰白头发上尉发出“休息”的命令。水面映着月光。我坐在水边,放松酸疼的大腿,看看手表,只能见似实还虚的磷光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我感觉,两只手,像看似与手表脱离的指针,脱离了我的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想从我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捏着把玩它,这种渴求电流般刺激着我全身神经。邦坐在我旁边,似乎没有半点这种渴求,只是一声不吭吃着饭团。水里逸出淤泥与腐烂植物混合的气味,难闻刺鼻。水面上,一只燕雀大小的死鸟随波起伏,羽毛正在脱落,浮在它的周围,形同皇冠。“是弹坑。”邦呜囔囔道。弹坑是美国人留下的脚印,说明我们进到了老挝境内。继续往东,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更多类似的弹坑,时而一个,时而一片。许多白千层树被连根炸断,弹片将它们削切得支离破碎,碎块断枝散落在地面上,经过时,须小心择路。我们到达一个村子附近。周围也布满弹坑。弹坑边支着用杆撑开的罾:当地农民在这些弹坑形成的水塘里养鱼,网用于捞鱼。
将近拂晓,灰白头发上尉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我们停在一个,据老挝农民向导说,连这一带边境居民都极少来的偏僻的地方。歇息的地方在一座小山山顶。山顶的白千层树超然物外。我们在树底下铺开雨衣,将带头罩织有棕榈树叶的网状伪装披风盖在身上。我躺在地上,头枕着背包。背包里装有干粮,以及赫德的《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书藏在背包假底夹层。我带着它,以备不时之需。歇息这段时间,须有两三人轮流站岗放哨,每人每次三个小时。我倒霉,被抓了差,站中间那班岗。感觉也就刚拉下帽檐遮住脸迷糊了小会儿,牛高马大的机枪手便开始摇我肩膀,说时间到了,叫我上岗。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喷到我脸上,腥臭恶心。太阳已升得很高。我嗓子焦干。借助望远镜,我能看到远处的湄公河。大地像卧着的一具巨大绿色躯干,湄公河如一条棕色带子,将躯干分为两半。我能看到,木材烧出的烟由农屋、砖厂飘出,或问号状或惊叹号状。我能看到,水稻田里,农民光着小腿蹚着泥水赶着水牛犁田,水牛的四只蹄子小半没入了泥水。我能看到,乡村的大路小径上,机动车辆从远处看,像患关节炎的海龟,吃力痛苦地爬行。我能看到一座某个已衰亡的部族建造的寺庙,古寺庙砂岩般销蚀瓦解,已成废墟;某个被遗忘的暴君的头像俯视废墟,空洞的眼睛蒙上了化作尘埃的帝国的灰土。我能看清整个地形地貌,它无遮无掩曝露在阳光下,不再像夜晚看似怪物。蓦地,一种强烈的渴求攫住我,强烈到使我眼中的大地变得模糊,至于抖颤起来。我想起来,小分队带了各种必需品,却偏偏没带一滴酒。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也让我躁急不安。
接下来的夜行军更加艰苦。我晕晕乎乎,不知是脚在走路,还是骑在一头暴怒的野兽背上。苦涩的胆水在喉管里上上下下,两只耳朵仿佛肿大起来。仿佛在冬天,全身冷得发抖。我抬头,看见树枝间时现时隐的星星,它们仿佛是在一个透明的雪球里飞舞的雪片。桑尼和酒仙少校从雪球外望着我,用巨大的手晃动雪球,他俩的笑声隐约可闻。我的两条腿感觉不像踩在地上,唯一让我感到实实在在地在这个世界上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我手里的步枪。我像离开桑尼家后的那天晚上紧握拉娜的胳膊紧握AK-47。当时,她开门见我,并不惊诧:她知道我会回到她的身边。我向将军隐瞒了拉娜与我做过的事情。其实,我真不该隐瞒。世上只有一件他永远不能做到而我已做了的事情。我都杀了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事情。哪怕是属于或来自他身上的东西,我也敢碰。此刻,就连林子的气味闻着也像拉娜的体味。到了一片竹林间,我们停了下来。我将背包抖落在地,跌坐在邦与冷漠中尉中间。屁股底下泥土的润湿让我想起了拉娜。头顶飞着麻麻密密的萤火虫,萤火照亮了树枝。林中各种动物仿佛嗅着我们的气味,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有些动物天生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但只有人,虽然没有这种能力,却刻意寻找一切可能的途径,进入体内的黑暗人这个种群,遇见任何洞口,任何门,总之,任何一个口子,都想进入,而且不满足于从一条途径进入,总想穷尽一切可能进入的途径,哪怕是条最肮脏最禁忌的途径。那晚,我与拉娜的所作所为让我想到这点。“我去撒尿。”冷漠中尉边说边站起身。他进了林中暗处。在他消失的地方,上空大片萤火,齐整地一灭一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事后,拉娜问道,“就是因为我妈恨的东西你身上全有。”她的话没让我生气。我被强行喂食了太多的恨,肝脏因此变得肥大厚实,再多些恨,对它几乎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假设敌人哪天割去我的肝脏吃了,像传言中柬埔寨人做的那样,应该会咂巴着嘴,称道它的美味。我用恨培育的肝脏,像法国鹅肝,只要尝过一次并懂得欣赏,还有什么比它更加美味?冷漠中尉的方向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你没事吧?”邦问我。我点点头。我一直关注着那片萤火。整齐划一一闪一灭的萤火照映出一根根竹子的轮廓。这样的情景像在荒郊野外庆祝圣诞节。竹林底下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冷漠中尉模糊的身影从竹林里冒了出来。
“哎,”他说道,“我——”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旋即一声巨响。我眼前白晃晃一片,耳朵被震聋。土块、石块雨般向我砸来。我吓得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手臂护住头,耳朵嗡嗡作响。有人在叫,不是我在叫。有人在诅咒,不是我在诅咒。我抖掉落在脸上的土。头顶,萤火全灭,竹林一片黢黑。有人在叫,是冷漠中尉在叫。他的身体在蕨草丛里痛苦扭动。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箭一般向他冲了过去,中途撞到了我。灰白头发上尉从黑暗处现出身来,命令道:“占据防守位置,妈的。”邦在我旁边,背向乱作一团的地方,嘁里喀嚓拉着枪栓,接着转身瞄向黑黢黢的地方。周围同样一片嘁里喀嚓:其他人也拉栓上膛,做好交火准备。我也不例外。有人打开手电筒。我背向亮着的手电筒,即便如此,仍可见明晃晃的亮光。“腿不见了。”队医的声音。冷漠中尉惨叫连连。“照着我,我给他包扎。”“整个山谷的人都听见了。”浅棕色中尉没好气应道。“他挺得过去吗?”上尉的声音。“要能送医院,兴许挺得过。”队医说道。“别让他乱动。得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准是地雷。”上尉说道,“不是伏击。”“要么你要么我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有人捂住冷漠中尉的嘴。惨叫变成呜呜低鸣。我回头望:浅棕色中尉为队医打着手电筒,后者用止血带包扎冷漠中尉被炸断的腿的伤口。其实,包扎已无任何意义:膝盖以下已被炸断,膝盖以上像折断的木桩,一根骨头支突在外,断骨边缘如交错的臼齿。捂住冷漠中尉嘴的是上尉,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捏住冷漠中尉的鼻孔。冷漠中尉揪着队医与上尉的衣袖,胸脯大起大伏。浅棕色中尉关掉手电筒。冷漠中尉的挣扎、窒息声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没了任何动静,死了。他死了吗?他若真死了,我为什么还听见他在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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