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了,他来做什么?”武英柔捏捏眉骨,有些乏了,可又不能不见。范照玉什么人,皇帝心尖上的人,执掌生杀大权。宫中落钥下钥,进出档案都得经他之手。得罪了他,不管是后宫妃嫔还是前朝官员,没一个好过的。何况,家里的信件还得从他手里过。六福刚要答复,范照玉就进来了。他走路没个声音,一殿的人都听不着。“臣来传太后娘娘的话。”范照玉虚行一礼,在椅子上落座,提了提曳撒。六福忙去泡了茶来,不敢抬头去看那位阎王爷。武英柔在榻上斜靠着,她抬眼,瞧见是范照玉,言语上不由恭敬了几分,“有劳范掌印了。”“娘娘客气。”范照玉一笑,传了太后的话,“太后明儿下午在慈宁宫设宴,教坊司那些人过来唱曲,请几位娘娘过去一同听听曲儿,图个开心。”他背脊挺得直,从进宫就不像个奴才,现在更是。之前就因为他背挺得太直,挨了不少打罚。父亲曾告诉过他,郑家的子女,不管身在何处,都要挺直了背,有个精神气。他是郑家之后,绝不会忘了爹娘教诲。“臣还有一事。”范照玉起身来,吹了口气,轻拍了拍肩上的落灰。“哦?何事?”武英柔挑起眉梢,不明所以,看着范照玉缓慢走到六福跟前。六福小心翼翼放下茶盏,只觉眼前一黑,光芒尽数被吞噬。没有灯烛的光亮他就有点恐惧,心里头也着急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范照玉就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怎么?司礼监的人你也敢动?真当自己是条听话的好狗了?”小太监升职记(十一)“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我瞧你是什么都敢,在东厂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欺负同僚,你倒是真的敢!”范照玉字字如刀,剜在六福心脏,闷的喘不过气来。六福趴着,一个劲的磕头,泪和鼻涕绞在一块,哭声连连,“范掌印明鉴!奴才、奴才不敢啊……这万万是奴才不敢做的事情啊!”范照玉懒得废话,冷声吩咐,“来人哪,先拖去东厂先挨一顿板子!”言丙扶着雁翎刀进至殿中,一只手就将人托了起来,交给身旁的两个太监,“带走。”六福死活不肯,力气极大的挣脱那两个太监,弯膝又跪了下去,抓着贵妃的裙摆哀求,“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你救救我,救救奴才!”看着跪在脚下痛哭流涕的六福,武英柔蹙了蹙眉,假心假意的说了几句软话,“范掌印,到底是我永寿宫的奴才,就当是卖本宫个面子,且饶他这一回。”自寻死路的人为什么要救?范照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笑道:“臣当然买娘娘您的面子,但是这奴才下贱,不给点教训便不知分寸。宫中三令五申,规矩条令都搁那写着呢,还敢这样明目张胆的犯错,这不是挑衅皇权是什么?”一个挑衅皇权都够六福吃一壶的了,贵妃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小小奴才去戴这顶帽子。何况,还是枚弃子,就更不值当了。也更不值得为了这个晦气东西得罪范照玉。这个人,是她在宫中最要警惕小心的人。六福是被拖出去的,他被拖到长街上还在喊贵妃娘娘,被言丙塞了块布,呜咽起来。人被拖到东厂,领了一顿板子,那屁股是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疼的六福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范照玉捋了捋曳撒,翘起腿,靠在灯挂椅上,搭脑两端各挑了一盏油灯,范照玉取下其中一盏,扔到六福身上。火舌飞速侵吞着六福的衣裳,一抹烧红直往衣领子里钻,那是烧的毛发作响,一股子焦肉味,六福一个劲的求饶,“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还请掌印大人饶过奴才的小命!”他是又哭又喊又叫,听得范照玉耳膜都痛。捏了捏耳垂,他阴森森笑着问:“记着了?”“记着了记着了!奴才永世不敢忘!”六福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一边给范照玉磕头,只是为了活命。只有活下去,才能带着野心继续爬上高位!微微抬手,言丙会意,提起水桶,浇灭了没头四窜的火势。六福呼了一大口气,这股凉意从头顶蔓延至脚底板,他觉得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凡是我司礼监的人,只有我能动。你一个奴才算什么东西?”“不知道桑葚是我司礼监的人么?”这人的心思忒歹毒。武英柔的人不好动手,先让他长个记性,免得日后再惹事生非。今天这顿罚,他自是记着了。记得牢牢的。六福真心懊悔。他只以为桑葚是被言丙调到养心殿去当差的,压根没想过会被范照玉给瞧上。现在好了,惹上这位爷,他这命就剩半条了。若早知道,肯定不会那般狠辣。必然称兄道弟的,互相有个照应,帮扶帮扶他,让他去东厂做事,东厂不行,西厂也行啊!可现下,是全毁了,干干净净的,比他□□都干净。“拖下去。”范照玉抬手,嫌脏、嫌晦气。言丙招了招手,进来两个东厂太监,一左一右,把六福从腋下架起,拖了出去。六福是跪着被拖出去的,双膝磨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人被拖走,就有太监进来打扫清理,在木桶里浸湿抹布,擦拭着刑具上的斑斑血迹。范照玉吩咐言丙,“你去送点东西给那小孩,还有件事,你与指挥使大人去查一查,太后的公主如今可有下落。今年十五,模样不详,但满月时,先帝曾赠了一对小银镯,小银镯内部刻有公主乳名,永仪二字。就按这个去找,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言丙颔首,扶着雁翎刀,“是,督主,奴才遵命。”……下午的时光才拉开光罩子,慈宁宫里头热热闹闹的。武英柔靠在椅背上听戏,桑葚取了软垫子来,垫在椅背上,腰靠着软垫能柔软舒服些。贵妃娘娘腰受过伤,直太久腰会累。好在桑葚是个女孩家,倒也细心。豫嫔笔直端坐着,生怕哪里出了错,什么礼不对了。入宫这三年,她无不提心吊胆,总是在梦里记了一遍又一遍的宫中规矩。她母家不强大,她只能靠自己。不能连累母家,不能连累父亲和母亲……隔着一层纱帘,教坊司的人唱的是汤显祖的《南柯记》,在纱帘的模糊中,依稀能看着几位漂亮女子,模样秀丽,眸中却是卑怯的。听戏间,太后张了这个口,缓和了二人的情绪。豫嫔温顺,太后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声称是。武英柔倒一如往常,态度淡淡,甚至还有几分乏力。太后看着豫嫔说:“既入了宫,又伴在皇帝身旁,便是姐妹。何必生出那般多的嫌隙来。未知晓真相,又如何去断定呢?你是个乖巧温和的,哀家看重您。孩子的事,万万不可太过心急。总会有的。”执起豫嫔微有凉意的手,太后轻轻拍了拍,语气里是诸多无奈。一怔,豫嫔抬眸,微微颔首,旋即又低下眸去,长睫颤了颤。“你也是的,你比豫嫔年长几岁,处处照顾些又能如何?”太后的语气中有责怪,还有微不可察的恼意。桑葚心想,可不止年长几岁。再一想,她个老阿姨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武英柔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说:“太后教训的是,我记下了。”太后十四岁进宫,一路过来,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没做过。这点栽赃嫁祸人的伎俩,实在不够她瞧的。这一招蠢但有用。豫嫔又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天真的比紫禁城上方的白云还要纯洁,自然就认定了是贵妃动的手脚,想要害死她的孩子。其实不是。深宫锁了一重又一重,真相总是叫人措不及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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