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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老太太心里窝着一股气儿,眼皮不带半撩的,真心不想看见重新回到这个大家庭的三姑娘宗政恪。为的啥?银子!
要说任老太太姐妹俩嫁得都好,任家只是鱼岩府隔壁临河府的没落家族,与宗政家万万比不了,就算是大富吴家也算高攀。
且宗政谨当年是鱼岩府远近闻名的青年俊材,有才有貌,还有家世。哪怕是做填房,任老太太在娘家也很是风光有面子,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嫁作商人妇的庶妹吴任氏老太太。
但宗政家吃亏在一点,财货不丰。所以吴任氏老太太才能豪爽大气地直接拿出五百两银子的饭钱啪啪打脸亲姐姐,这机会可不多,逮着一次算一次。
任老太太的嫡亲儿媳妇平二太太如今管着中馈,但每个月的帐目任老太太都是要过目的。她很清楚宗政家三房如今的财政状况——大部分的现银都用来给宗政谨重谋起复,每个月连主子带下人的花销在内,不超过三百两银子。
宗政谨在任上时还好点,丁忧之后这几年完全是坐吃山空,就靠着几处田庄的出息在撑着。至于铺子,分家时三房倒也分了几处,但每年铺子的分红都直接走了宗政谨的私帐,任老太太这儿根本没落下半个子儿。
她心里不是没有怨言的,也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干。现在清楚了,原来老头子心里最挂念的还是宗政恪这个嫡长子所出的嫡亲孙女儿。再往深了想,她这个继室太太做了几十年,在老头子心里依然比不过元配嫡妻。
所以任老太太看宗政恪顺眼才怪,其中又有一层,宗政恪的母亲萧大太太当年嫁妆极丰,相当惹人眼红。
宗政修与萧氏遭难之后,任老太太就在亲儿子亲媳妇的窜掇下将萧氏的嫁妆仓库钥匙拿在了手里——宗政谨考虑到老公公确实不好掌管儿媳妇的嫁妆,再加上对任老太太也有几分信心,便将钥匙给了她。这么多年过下来,任老太太都不知道那间小仓库里还剩下多少东西。
起先任老太太并不敢打萧大太太嫁妆的主意,她看得清楚,老头子对嫡长子所出的孙女儿很是上心。但后来,某次她拿着嫁妆单子清点东西时,不知怎么头脑发昏取了一件儿摆设放在房里,惹来吴任氏老太太的好一番恭维羡慕,那件摆设从此就没放回去。
任何事,一旦开了头,就会有一有二有三。任老太太本就是破落户小家族出身,眼皮子浅、虚荣心强、见不得好东西——吴任氏老太太私底下这么编排这位嫡姐,萧大太太陪嫁的那些东西着实耀花了她的眼,也迷乱了她的心,此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她想着趁宗政恪回家之前好好整理一下仓库,被挪用的家具摆设赶紧还回去,被摆出来挂出来的古董字画也赶紧收拾回箱笼,被赏出去或被变卖的首饰衣料赶紧填补填补。至于那些田庄铺子的产出,这么多年下来掌事的早就换成了自己人,到时候怎么说也得费些思量。
反正宗政恪三岁多就送入尼庵清修,纵有嫁妆单子,她又能分得出什么真假好坏?如果她身后还有外祖家可以依靠,倒也麻烦,谁让自她父母逝后,宗政谨迁怒于苏杭萧氏,两家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来往了呢?!
但没想到,宗政谨回来的第二天就叫任老太太收拾衣物行李,要赶时间搬到清净琉璃庵里去避难。任老太太唬得半死,再问宗政谨他又不肯多说半个字。那几天,这死老头子天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两个儿子都被他打发去整理物件儿,对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宗政谨是三房的大家长,向来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任老太太没办法,只能照做。终于搬到清净琉璃庵,是哪儿哪儿不方便。房子窄小,光线阴暗,家具简单,装饰基本没有,要不是吃食还算顺心受用,任老太太都打算打道回府了。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住下来才三天,宗政家的这群人便听说鱼岩河下游决了堤,鱼岩府整个都泡在了水里。宗政伐吓得半死,苦求了宗政谨,才冒着大雨将他的生母春太姨娘给接上了山。
任老太太终于消停了,也闭上了连日来诸多抱怨的嘴巴。只是今日,宗政恪结束清修重回宗政家,她的嘴巴又有点发痒。无奈,她完全没料到这位在尼姑庵生活了十年的三姑娘,诸般规矩都学得非常好,挑不出任何错来。无疑,这更刺了任老太太的心。
宗政谨对宗政恪非常上心,特意挑选了最好的时辰让她走出清修的小佛堂。外出不便,先给长辈磕头行礼算是简单的仪式。回头,宗政谨还说了,要让她去族庙给祖宗们磕头敬香——从来只有男丁才能入族庙!
任老太太想起不久之前她候着这孙女儿仪态优雅的走近,给她磕头行礼时只恭敬地唤她“老太太”,胸口就闷得慌。尤其是看清楚三姑娘的容貌和她通体素净却不失雅致、于细节处更见华贵的打扮之后,她更加不舒服了。
哪怕这顿午膳全部是惠永大师的手艺,任老太太仍然用得索然无味。对此,宗政恪目不斜视,专心吃自己的,无关紧要之人的眼光,她何必在意?
食不言,一时寂然饭罢,漱口之后丫环们按大小主子们的喜好沏上香茗。宗政恪身边服侍的是徐氏,也给她端来一盏闻着竟没多少香气的茶,汤色瞧着也普通,只泛着微微的浅碧色。
挨着任老太太左手边坐着的宗政愉便笑问:“不知三妹妹今日喝的是什么茶,又最喜欢喝什么茶?也好告诉咱们,日后方便三妹妹来时款待。”
宗政恪抬眸看向宗政愉,淡淡回道:“山野之间常见的野茶罢了。我不挑茶,随意就好。”
任老太太右手边坐着的宗政悦便哧地一声笑,声音娇脆。她年纪小,向来受宠爱,颇有些任性。取笑完了,她便睁着大眼睛,笑眯眯地道:“三姐姐才回家,恐怕不晓得,咱们家世代书香,吃的用的顽的东西都不可随意。若是随便取用了东西,若被人知晓,不免要受些耻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宗政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赶紧为妹妹的话打圆场:“三妹妹别听悦姐儿胡沁,山野之间多有好茶,古来那些高人雅士也是极爱品尝的。”
“悦姐儿怎么胡沁了?”任老太太瞧一眼宗政愉,又正色对宗政恪道,“你既回了家,少不得家里的规矩也该知道知道。那些山野村夫卖给尼姑庵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该扔的就要扔,回头家里自然会给你更好的。”
“咦?怎么这么香?”说话之人看上去比宗政悦大不了多少,一张娇美的瓜子小脸,两只大眼睛活泼灵动。这是宗政伐的嫡女,刘三太太所出的五姑娘宗政惜,今年十岁。
宗政惜紧邻宗政恪而坐,自然第一个嗅到了宗政恪茶盏里慢慢飘逸出来的清淡香味儿。经她这么一说,一桌子的人也才发现,刚刚瞧着普通的茶汤渐渐变成了惊人的翠绿色,十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沉浮浮,微卷的叶片脉络竟有些像是佛家的“卍”字。
坐在宗政恪另一侧的是宗政伦贵妾王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宗政慈,她生着微丰的鹅蛋脸,此时一弯新月眉高高挑起,不大的眼睛撑得圆滚滚的,满脸满眼的震惊,失声道:“普陀佛茶!”
宗政恪有些意外,便看了宗政慈一眼。宗政慈急忙用帕子掩了嘴,免得观来不雅,又笑问宗政恪:“三妹妹,我没认错吧?”
取过徐氏递来的热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嘴角,凤目流波,往宗政慈那边儿瞟了瞟,宗政恪点点头,脸上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表情,淡然道:“二姐姐好眼力。这是尊者赐下的佛茶,给我清心修行所用。”
嘻,宗政惜笑出声。四姑娘宗政悠是她的庶姐,坐在她与宗政悦中间,唯恐她惹了任老太太不高兴,匆匆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捂住嘴巴强忍住笑意。
这脸打得可真是啪啪啪响得厉害。普陀佛茶的确产自山野之间,完全自生自长,无人照看,常见的很。但是那山,可是大名鼎鼎的南山,东海佛国的南山!
宗政惜在心里不住冷哼,眼风扫着表情僵住的宗政愉和宗政悦——还当人家大老爷大太太生下的三姑娘是她和宗政悠这样庶子所出的女儿,想怎么挤兑就怎么挤兑?!被打脸了吧,活该!
啪嚓一声响,却是宗政悦将手里的茶盖给掉到了地上。她气得小脸通红,还想再对宗政恪抢白几句,冷不防对上宗政恪黑黝黝仿佛寒潭也似的清冷凤眼,她想说的话忽然哽在喉咙里。
呆滞须臾,宗政悦扭头便冲宗政悠发火:“四姐姐拉五姐姐做什么?让她笑啊!”宗政悠的小动作她怎么没看见?刺眼得很!
宗政惜拍案而起,隔着宗政悠嘲笑道:“四姐姐又碍着你什么了?!六妹妹自己没见识闹出大笑话,何必冲无辜的人发火?”
“好啦!”任老太太眉毛立起来,却不去说孙女们,反倒朝着自己身后的平二太太和刘三太太发脾气,“你们瞧瞧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当着长辈的面儿就敢摔壶掼碗。这要传出去,人家还说宗政家的姑娘混没教养,当面就敢不敬长辈!”
哟,这是指桑骂槐了。宗政恪心里好笑,她招谁惹谁了,喝一盏茶而已,竟闹出这么多事来。但她就是不动如山,全当没听见这番话里话外的数落,谁能奈她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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