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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叫唤。特意从外村请来的接生婆远远地躲了,只有月秀的疯婆婆一回一回掀开布帘,煞白着一张脸向屋里张望。锅里的水疯女人已经烧了两天两夜了,烧干了添上,添了又烧干。接生婆告诉她:开水有可能用不上,孩子是死是活难说。她却像没有听见,还是一言不发地蹲在灶前,把干透的荆条棵子、蔓草、苇子烧得“噼噼啪啪”响。两天就烧去了整整一个柴垛。
守在家里的江守业终于再也听不得儿媳妇的叫喊,一拍屁股走出屋子。江守业嘴里骂着娘,“生个孩子咋恁难哩,这工夫要放在海里打鱼,两条命都拼上哩!”其实他不知道他的疯婆娘给他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也是难产,叫了三天,那时候他正押着滩主的满满一船盐往威海运。
初春的风里透着刺骨的凉意,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稠的鱼腥味儿。那是几百年间的鱼虾海货留给这个小村的味道。短短几年,这个巴掌大的小渔村起了那么大的变化,只有这腥味没有变。江守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揉熬红的眼睛,慢慢走出胡同,向着村外的大榆树底下走去。整个村子静悄悄的,鸡鸭鹅的叫声早几年就听不到了,清晨的村落只有胡同口、村巷里不时传来几声苍老浑浊的咳嗽声。
村前的大榆树下已经聚集了一帮遛早儿的老头儿,一个个瘦瘪着肚子,不时紧一紧往下松脱的裤带,抻着老棉袄的袖子擦着黏糊糊的眼角,一边相互掏挖着口袋里榆树叶搓成的烟丝,抽一口,咳几声,眼睛却定定地望住被扣在村边的一溜儿舢舨筏子。远处那些闲置起来的盐田,在早晨的天色里泛着白花花的光。江守业的眼光被这些盐田扯住了,一边害牙似的吸着凉气。
这个叫龙马村的地方也曾是个热闹一时的盐业小村,兼有渔船出海,如今被一大片荒凉的海水包围着,河沟连着河沟,汪子连着汪子,愈发像个孤岛,只有村后一条泥泞不堪的土路通向外面,几里之外不见一个村落。一条专门用来运盐的河道已经淤了,露出一段段干裂的河床,在阳光底下像一张张龇牙咧嘴的脸。那些首尾相连、一条长龙样的驳船再也开不进来,声声长鸣的汽笛只能在老汉们的睡梦中被千遍万遍地温习。贩盐的马车、牛车也绝了迹,每年靠烧牲口粪取暖的老汉们只好把粪筐高高地挂在门洞里,每天早晨出门之前望上几眼。只有金明老汉天天背着个空粪筐在村子里转悠,像那些拾荒人一样在胡同口的垃圾堆里细细地翻拣一通。可惜,人们能扔的东西除了脚底下的尘土、灶火里的土灰实在没有什么,大部分的时候金明老汉空手而归,偶尔运气好,也只能捡几个洋火皮、几段油丝绳。江守业却从来都是空着手出门的,他家里甚至连只粪筐都没置办过。村里人都知道,他的疯女人一年四季滚在洼里,背回的柴草烧不完,村头上最多最大的那些柴垛肯定是江家的。
背着个空粪筐的金明老汉在江守业的身边蹲下来,顺着江守业的眼光望去,他知道这个摆弄了一辈子卤水的老“埝头”又在想什么了。按照常例“出九整池,清明见盐”,现在正是大家脱掉棉衣、甩开膀子干出一身热汗的时候。
金明老汉忍不住咕哝着:“唉,又该修船出海、轧池灌卤啦,就这么闲着,都闲出病来啦……”
他的光棍兄弟金旺蹭过来接了一句:“你操这份闲心干啥?白搭!不是要咱‘以粮为纲’、‘变盐碱滩为新粮仓’嘛,别的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可是你看看,你看看,咱这地面上除了盐土能长啥?能长啥?”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2)
金明老汉狠狠地瞪了金旺一眼:“你少说两句不行?挨整还没挨够哇?”
江守业使劲吸了两口烟,烟锅嘬得嗞嗞响:“老哥,金旺兄弟说得没错,他们再批再斗,咱也是这样说!看看这几百亩盐滩,你不心疼?唉,咱就想不明白,老祖宗打从大汉朝有渤海郡就靠煮盐活命,到了明朝嘉靖爷那会儿改煎煮为滩晒,咱渤海的盐就是最好的盐,叫啥‘银花玉液,驰誉长芦’,到现在倒成了啥,啥尾巴……”
金旺古古怪怪地一笑,手伸到破棉袄里,搓着硌手的老皮:“唉,折腾吧,折腾得人心都空了,除了咱这几个老棺材板儿,全村的人谁还往这儿想?都躲在屋里睡大觉哩,也是,多躺一会儿就能多挺一会儿,起来干啥,脚底下都打飘儿,能干啥哩?”
金明老汉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是哩,去年拿盐土跟山东老乡换的那点粮食早嚼磨光了,这野菜还没接上,就盼着能多打点河沟里的鱼救咱的命哩,盼着这场春雨给咱引来个好兆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蒙上了一层雾。
江守业的眼光从一大片被娃娃们烧荒烧得乌黑的荒草坨子上收回来,在鞋跟上磕掉一锅烟灰。他拍拍蹲麻的老腿站起来,向村里望了望,全村只有他们家的烟囱呼呼地冒着烟。江守业把旱烟袋别在腰上,抹抹嘴说:“这年月也得想法活!俺家儿媳妇要坐月子啦,生了两天孩子还没露头哩,怕是连娃儿都嫌咱这地界儿苦!唉,咱这只长盐、不长庄稼的地面……俺得回去看看!要是俺家一洲在就好啦,他不会睁眼看着这船、这盐田没人管,不会看着他媳妇生不下个娃儿……”江守业说着些语无伦次的话,渐渐地走远了。
江家小屋里又一阵剧痛烧灼着陈月秀的每一根神经。可是这次有些不同,陈月秀忽然感觉眼皮上有红红的亮点,而且越来越红。一定是太阳出来了!陈月秀不禁高兴地想。从她疼得躺到炕上,天就一直阴着,接生婆又把窗帘掖得严严实实,弄得本来就转不开身子的小屋漆黑一团,白天也像是在夜里。陈月秀感觉自己要被这层黑暗压垮了,她喘不过气,有好几回她挣扎着撑起身子,想扯下那遮挡光线的窗帘,可是都被拦住了。现在好了,太阳出来了,这样想着,陈月秀仿佛真的看见那一团硕大的红火球水淋淋地从海面上升腾起来,一瞬间就把火红的霞光铺满了水面,远远近近的一群海鸥扇动着火焰般的翅膀一起向她飞近……陈月秀感到疼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忽然有了一点儿力气。她的眼前开始亮堂堂的。她高兴地想:我得活呀,得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好让我的娃儿也能看看这海边的太阳……就在这时候,陈月秀听到了屋外江老汉的叫喊:“老天,这不是一洲吗,你可回来啦!电报发了多半月,咋才到?快进屋看看,你媳妇怕是不行啦,生了两天,孩子还没露头呢!咱不知道咋办,都听不见叫哩……”
陈月秀的疯婆婆也呜呜哇哇地嚷着,听不出是高兴还是着急。
“一洲啊,你到底还是赶回来啦!”陈月秀的眼角滚下一串眼泪。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江一洲的声音:“爹,月秀不会有事的!昨天我在火车上做了个好梦,梦见我的小屋里开满了花呢,人家说花儿是女娃儿!月秀她一定没事的,我一回来,就能看见我的女儿啦……”说着,咚咚的脚步声已进了灶间。陈月秀觉出肚子猛然裂开一样疼,眼皮上的红光连成一片,她可着嗓子一声喊,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出了身体。江一洲冲进屋里的时候,听到了女儿的第一声啼哭……
生下女儿的陈月秀昏了过去……时光好像在倒流,陈月秀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奔跑,仔细看时,那个笨重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娘,爹背着她刚一岁的哥哥跑在前面。天上有许多像蝗虫一样的东西嗡嗡叫着冲下来……到处都是哭喊,茅草搭盖的房屋冒着浓烟,在大风里跳荡的火苗发出可怕的怪叫。陈月秀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着的尸体一次次绊倒了娘。娘在最后一次摔倒以后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裤管里都是血。这个才十八岁的小母亲哭了,号啕声压过了飞机的轰鸣。她绝望了,趴在地上对男人喊:“他爹,我跑不动了,我要生了,你带着祥瑞快逃吧,别管我,好歹我也给你留了后啦……”一颗炸弹在距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炸响,浓烟散尽后陈月秀看见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深坑。陈长庚从厚厚的土里爬出来,快跑几步把儿子放进深坑里,又返身回来救妻子。陈月秀看了一眼绊倒娘的那个人,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漆黑的大辫子上扎着一根白布条。陈长庚连拖带抱把妻子放进了刚才的炮弹坑里,他喘着气说:“他娘,你就在这生吧,我守着你,你看咱这一马平川的地界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找不下,这坑好歹还能躲一阵,别怕,生吧,要活咱一处活,要死咱死一堆儿,啥叫一家人哩……”陈月秀看见娘裤管里的血越流越多……飞机贴着地皮儿飞过去,子弹打在土里腾起一阵烟,鬼子扔下的炸弹在四周轰响着,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深坑越来越多……陈月秀忽然找不到爹娘藏身的炮弹坑了,她只能听到娘一声接一声地哭喊:“秀儿,回来,秀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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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3)
陈月秀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丈夫怀里,他还没来得及摘掉军帽,脸上的表情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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