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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走上宽大的台阶,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他们俩。费文斯通看来一如既往,无论是衣着还是面容都很得体,一切尽在掌握中。而马克上唇粘着的一大团药棉,在旅途中被吹歪了,看起来就像一条上翘得很厉害的假胡子,还显出下面一块发黑的血迹。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四周大窗,炉火熊熊,他被介绍给国研院的副总监约翰·威瑟先生。
威瑟是个白发老人,礼节周到。他硕大的脸刮得很干净,淡蓝色的眼珠里有些暧昧的、谜一样的意味。他接待这二位时有些心不在焉,我想这是他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因为他的举止言辞都恭敬有礼到溢于言表。他说斯塔多克先生加入他们,是极大的、莫大的幸事,费文思通勋爵对他真是惠莫大焉。他希望他们来时一路顺利。威瑟先生开始好像以为他们是坐飞机来的,后来被告知了实情,又以为他们是坐火车从伦敦来的。然后他又问起斯塔多克先生对自己的房间是否满意,他俩不得不再告诉他,他们刚刚抵达。马克想:“我认为这个老家伙是想让我放轻松。”实际上,威瑟的讲话效果适得其反。马克希望威瑟能给他一根雪茄抽。他越来越确信,这个人对他一无所知,费文斯通繁花似锦的计划和承诺在此刻都化作了云烟,这让他很不自在。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努力向威瑟提起了这个问题:他还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为国研院效劳。
“我向您保证,斯塔多克先生,”副总监说,眼睛似乎在远眺天边,“在此问题上无须担忧任何,呃,任何困难。若未经充分考虑您之个人意见,以及个人建议,则我等绝无限制您行动,或不容您在政策上置喙之意图,尤其无意于约束您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约束在我所谓职权范围内您和我们合作的关系。斯塔多克先生,请允许我这么说,您会发现这是个和睦的大家庭。”
“哦,请不要误解,先生。”马克说,“我的意思不是这些,我只是想说,我想知道,如果我来这里工作,我该做什么工作?”
“啊,既然您提到来这里工作,”副总监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不存在误解。我想我们在住所问题上都无异议,我指在目前阶段。我们认为,我们都认为,您应有绝对的自由,选择在合适的地方工作。如您乐于住在伦敦或剑桥……”
“艾奇斯托。”费文思通勋爵赶紧说。
“啊,对了,艾奇斯托,”副总监转过身对费文思通说,“我刚才在向这位,呃,斯塔多克先生解释,我认为您会完全赞同我的意见,即这位——这位您的贵客在哪里居住,本委员会绝对无意在任何方面独断专行,甚至也不会提出劝告。当然,他居住之地,我们自然要为他提供飞机和汽车运输之便。容我一言,费文思通勋爵,您已经向他解释了,所有这类的问题都将自然迎刃而解。”
“哦不,先生,”马克说:“我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这方面的问题。我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对在哪住毫无意见;我只是——”
副总监打断了他,不过声音之轻柔,简直不能算是打断:“但我向您保证,这位,呃,我向您保证,先生,对于您在任何方便的地方居住,我们毫无任何反对之意。且无论何时,都不会有人微言建议……”但是这时马克无可奈何地大胆打断了他。
“我想搞清楚的是,工作的性质和对我有什么要求。”马克说。
“我亲爱的朋友,”副总监说,“您对此不要有丝毫不安。我刚才说过,您会发现这是个和睦的大家庭。对您是否完全适应在此供职,任何人心中都不会有一丝疑虑,您也会对此深感满意。若有人对您尚有微词,或对您有经世之大才而心存疑虑,我也不会聘请您至此。您是——您是在朋友们之中,斯塔多克先生。我绝不希望看到您投奔某机构时,还有,呃,为他人倾轧之虞。”
马克没有再明确地问到底国研院要他干什么;部分是因为他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早就该自己知道这个答案,部分也是由于,在这间屋子里提出一个如此直接的问题,会显得很生硬粗鲁,会立即让他和屋里这温暖得近似迷醉的氛围格格不入:模糊不清,但是又重任在肩、信心十足,他已经逐渐融入了这气氛之中。
“您太客气了,”马克说,“只有一点我想再了解一些,就是,嗯,就是具体的岗位工作内容。”
“啊,”威瑟先生的声音深沉到如同叹息,“我很高兴您以如此轻松的形式提出了这个问题。显然您和我都不希望在此做出任何有损于委员会权力之事。我对您的动机有深刻的理解和尊重。我们此时当然不是从准技术角度来谈一个工作岗位。这对我二人均不适宜(当然,您也可以以各种方式随时指正我),至少会很不方便。但我认为,我可以相当肯定地担保没有人想对您施以羁縻,加以绳墨[1]。当然,我们内部并非确实严格按照民主的规则思考问题。我认为像您和我这样的人是,呃,开诚布公地说,很少乐于使用这类概念。研究院里每个人都认为其工作并非是最终目标的重要贡献,但他们的工作已经是这个有机的体系不断进步、自我发现过程中的一级阶梯,或一个重要的时刻。”
愿苍天垂怜,马克实在是又年轻,又害羞,又虚荣,又胆小,皆集于一身,他说:“我确实认为这很重要。您掌管的机构灵活有弹性,正是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问起副总监这个问题了,只要副总监缓慢轻柔的嗓音一停,马克就会学着话风回他的话。他显然是一筹莫展,只有一个问题周而复始折磨着他:“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在面试结束时,马克听到了几句明白话。威瑟先生希望他最好能加入国研院俱乐部:即便在今后几天里,作为一名成员也比作为客人要自由得多。马克同意了,可马上又像个小孩似的脸涨得紫红:他发现要成为终身会员,最便宜的手续也要花费200镑,而他在银行的存款没有这么多钱。当然了,如果他得到了这份年薪1500镑的工作,入会费也就交得起了。可他能得到这份工资吗?这份工作有戏吗?
“真不巧,”他大声说,“我忘记带支票簿了。”
过了一会儿,他和费文思通一起走上台阶。
“怎么样?”马克急切地问,费文思通好像没有听见。
马克又问:“怎么样?我啥时候能知道消息,我是说,我得到这份工作了吗?”
“喂,伙计!”费文思通突然向楼下大厅里某君大叫起来。他疾步走下台阶,亲热地和那人紧紧握手,然后就没影了。马克本来慢悠悠跟在他后面,此刻站在大厅里,沉默不言、孑然一身、手足无措,四周都是三三两两说话的人,都在走过大厅,向他左侧那两扇大折叠门走去。
◆〇◆
这段时间感觉真漫长,马克立着,不知所措,尽量假装自然,避开陌生人的视线。折叠门后传来喧闹声,香气袭人,显然是正在吃午饭。马克犹豫了,不知道自己有无吃午饭的资格。最后他决定再也不要像傻子一样站在这里,就走进去了。
他原本希望这里有几张小桌子,他就可以找一张坐下。结果这里只有一张长餐桌,几乎坐满了人。他没有找到费文思通,只好在一个陌生人旁边坐下,一边嘴里还咕哝着:“我想这里是随便坐的吧?”但邻座的那个陌生人显然没有听见。他是个闹哄哄的人,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还和另一边的邻座说话。
“就是这样,”他说,“我和他说过的,他们怎么处理对我都一样。如果副总决定让IJP的人过来接管一切,我也不反对。我反感的是,某些人的本职工作倒有一半是其他人做的。本来一个职员可以做的活,现在三个HD搞得人仰马翻。这太荒唐了。你看看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吃午餐的众人,说话都是这个路子。
尽管有美食美酒,当众人纷纷离桌时,马克还是如释重负。他随着人流又穿过大厅,走进一间装饰得如同休息室的大房间,这里有咖啡可以喝。他在这里又见着了费文思通。他实在是太显眼了,站在一群人的中心,笑得声震屋瓦。马克希望走到他身边,哪怕搞清楚今晚是不是要留下来也好,如果要留下来,那有他的房间吗?但是费文思通身边那一群人围得神秘兮兮,别人很难挤进去。桌子很多,他走到一张桌旁,信手翻阅闪闪发亮的插图周刊。每过几秒钟就抬头看看有没有机会和费文思通单独说几句话。第五次抬头时他看到了一位同事的脸,这是个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名叫威廉·辛吉斯特。“进步派”在背后管他叫“暴雪”比尔。
辛吉斯特没有像柯里所希望的那样出席学院会议,和费文思通勋爵也只是泛泛之交。马克颇为敬畏地意识到这个人和国研院有直接联系。应当说,他和国研院之间的联络比费文思通还要紧密。辛吉斯特是一个物理化学家,布莱克顿只有两位国际知名的科学家,其中就有他。我希望读者没有被我误导,以为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们出类拔萃。当然,“进步派”也不希望只把庸人选为研究员,但他们决心要选“听话的人”,这就让选择余地大大缩小,就像财务总管说的:“不能两全其美。”“暴雪”比尔蓄着老派的卷胡子,胡须多半已白,尚夹杂黄须,大鹰钩鼻,秃顶。
“真是难得在此见面。”马克说话时有一些拘谨,他总是有些畏惧辛吉斯特。
“嗯?”比尔咕哝着说,“呃?哦,你是不是斯塔多克?我还不知道他们要你过来上班了。”
“昨天很遗憾在校务会上没见到你。”马克说。
这是假话。“进步派”总觉得辛吉斯特在场,他们就有些难堪。作为一名科学家,而且是学院唯一一位真正著名的科学家,他本该顺理成章是“进步派”的一员。可他又是那种古怪到可恨的异于常人的科学家。古典文学学者格罗索普是他在学院里的密友。辛吉斯特有一种气质(柯里称之为装模作样),他对自己在化学上的重大发现不甚关心,对自己作为辛吉斯特家族的一员也淡然处之:辛吉斯特家族的历史如同传说一样古老。十九世纪,为其家族作传的历史学家曾写道:“这个家族从没有出过叛国贼、禄虫或新贵而使自己蒙羞。”德布罗意[2]来访艾奇斯托那次,他大大得罪了人。德布罗意的空余时间完全和辛吉斯特待在一起。可是当一个热情洋溢的初级研究员试探性地问辛吉斯特,他们二位巨擘分享了怎么样的科学盛宴时,“暴雪”比尔似乎回忆了一会,然后说他们没有谈过科学的问题。柯里在辛吉斯特背后是这么评论的:“我想,他俩是在闲聊《哥达年鉴》[3]这类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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