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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安门米粮胡同四号是胡适的家。照说,如此大的庭院、附有汽车间、锅炉、热水汀、浴室,且不比京城那些天棚鱼缸石榴树传统庭院,这装有空调、电灯电话自来水的摩登寓所显然不是胡适这个燕大穷教授住得起的,但胡适早在这已经住了五六年了。
来这里吃饭叙旧每一个客人——如新月社的叶公超、徐志摩、马君武、李孤航、罗隆基、潘光旦;又或者是早前的同学、学生,如任叔永、周枚生、蒋廷黻、陶孟和、傅斯年、罗尔纲、顾颉刚;再或是民权保障同盟的同僚,如宋庆林、杨杏佛、林语堂、胡愈之——都会禁不住夸奖这个院子的摩登,让江冬秀这个女主人满心欢喜。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摩登的寓所,今日却一片忙乱:屋内胡适的书架已经清空,书都装在一个一个大木箱里。卧房也是一片狼藉,衣橱里的衣服在江冬秀的指挥下全被下人翻了出来,也装在一个个红木箱里;金银首饰、支票存折则由江冬秀亲自收拾,这些并没有放入保险柜,而是放入她贴身的内衣袋里。
手忙脚乱中,电话又铃铃铃的响起来,江冬秀深陷于富态圆脸的眼睛一眨一眨,她努努嘴,让下人阿梅去客厅接电话。待阿梅挂了电话再进来,她追问道:“谁来的电话?”
“太太,里面没说是谁啊,我说先生不在她就挂了。”阿梅说话时眼光有些闪烁,但江冬秀能保住正妻之位那是何等的精明干练。她嘴上禁不住骂了一句:‘准又是那几个骚狐狸打的!’,说罢才去书房去找胡适。
“适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要急急忙忙的搬家?”江冬秀虽然精明,可毕竟是个女人,于公事和政治完全不通,更何况最近那个叫夏蕴琇的不要脸女中学生时不时打电话来,更有一次她还在信上见她问胡适要钱,而且要的理直气壮[注171]——男女之间发生了什么女人才敢这么理直气壮的问男人要钱,江冬秀当然知道,但她管不住胡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个家。
书房里除了胡适,还有胡适的堂弟胡成之在帮忙把书籍装箱。见妻子又来问东问西,头上全是汗的胡适带着她出到门外,他摘下眼镜用毛巾抹着汗,道,“你就不要问东问西了,让你走就走,望祖和思杜他们也走。”
“望祖和思杜也走?”江冬秀大吃一惊,而后她就神色大变,“你这……,你还是把我们娘几个都毒死吧。这样家里也好落个清静,好让你那些骚狐狸住进来。”
江冬秀如此胡适一时大急,这都什么时候了,女人还在吃醋闹脾气。他急道:“什么跟什么啊!日美马上就宣战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胡适一下子扯到日美宣战,可江冬秀还是带着怀疑——她对那些骚狐狸的防备已经是思维定势了,她倔强的嘟着嘴道:“日本人打仗和我们离京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胡适真是要被她气死了,要不是他是个不打女人的文明人,早就往江冬秀的脸上抽几记耳光了。他忍住愤怒大声道:“日美开战,就等于中美开战!中美开战杨竟成那帮人就会********!我们这些人、咏霓他们就要下台!去年杨竟成就说过:他要把我们这些人全吊死在电线杆上晾干、腐烂成灰!你想望祖和思杜吊在电线杆上?!”
丈夫如此气愤的说话并不多见,被他喷的如梦初醒的江冬秀听到儿子要被挂在电线杆上,终于有了些惊慌:“杨竟成……,这不是违法吗?大理寺,廷尉府……”
“什么违法不违法!”胡适毕竟是好好先生,怒气很快就被压抑住了,他道:“去年审的刺杀大案,被剥夺国籍逐出国门的那些人,大多死在南洋了,妻女全被人骗卖到窑子里。我们……”胡适眼色中闪过几丝痛苦——当着妻子的面,他不好说这一年来兄弟会都做了些什么、给了美国人些什么。就算督察院、西厂查不出那些事情,可只要剥夺了中华国籍,那全家的死和一只蚂蚁在路上被车轮碾死毫无二致。他,不想那样死!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沉默了一下的胡适接着道。“记得我去年你们出去的那次旅游吗?你先回老家,稍微安置后就去沪上,再从沪上搭机去香港,然后坐船去法国……”
去年的旅游是江冬秀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她本以为这是丈夫对自己愧疚的补偿,而之所以去法国,丈夫的说法是受世界经济大萧条影响,法郎汇价大跌、花销便宜,没想到却已经在安排逃亡之路了。想到这里江冬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有些害怕的道:“我一个人去,这么远,我和孩子……”她更不安的拉着胡适的衣袖:“那你呢,要留在京城吗?要是杨竟成他们杀人,你、你怎么办?”
“我当然要留在京城。”胡适此时将眼镜又戴上了,如此模样才是堂堂大学教授。“你就放心吧。我就担心你和孩子,只要你们到了法国,那我就放心了。”
“不行,我要留下。”刚才惊慌的江冬秀此时无比镇定,她道:“我们既是夫妻,那就要生共枕、死同穴。我不能抛下你一个人在京城不管。”
“糊涂!”胡适的脾气又上来了,“那孩子怎么办?谁照顾他们?!你这是……”胡适一说孩子江冬秀眼泪忽然下来了,她呜咽着道:“适之,我不清楚你们在干什么。可杨竟成,杨竟成也不是狠毒的人,他当年说要杀尽几百万士绅,最后也是没杀呀!你就、你们就不能不和他斗嘛?你那民主自由,就没这个家重要?”
“哎!”胡适彻底无语,这其实也是他不喜欢江冬秀的地方——她是一个封建落后家庭出来的妇女,三从四德、勤俭持家外根本不知道自由为何?民主为何?他半抱着她道:“你就不要担心我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去美国大使馆……”
“可你……”江冬秀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你不是说我们也要和美国打起来吗?”
“那我就去……”想到那个平常绝不愿提的去处,胡适最终咬牙道:“那我就去苏俄大使馆。以前的一些朋友正在苏俄,他们能帮我。杨竟成既然要和美国开战,那背后的苏俄是不敢得罪的,我去苏俄大使馆可万无一失。”
“真的!”江冬秀大约也知道中国、美国、苏俄之前的关系,虽然丈夫说的让她放心,可她忽然又不安起来,道:“可你以前说了不说苏俄的坏话啊,他们会不会……”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胡适默然道。“再说,说不定在中美宣战之前我就能离京呢?你就带着孩子安心在法国等我吧。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到了巴黎直接给千家驹打电话就是,他此时还在巴黎做访问。我早年对他有恩,他会善待你们的。”
千家驹去年去巴黎的时候江冬秀见过,她虽然不愿离丈夫而去,但想到没人照顾的孩子,又不得不含泪点头,只是手却把胡适的身体紧紧抓住,一刻也不想放开。良久,胡成之过来时,她才不得不放开丈夫转过去抹泪。过来的胡成之则小声道:“大哥,汽车来了。”
“好。打开大门,马上把东西都装上去。”胡适点头,随即走向了院子准备指挥下人装车。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这小货车倒车居然被另外一辆货车给堵住了。胡适出去看的时候,冷不防穿着黑绸衫的孔祥熙冒了出来。
“呀!这么巧,适之先生也搬家啊!”胡适叫的是小汽车,孔祥熙叫的三辆凯申物流大货。照说这种事情孔祥熙应该让管家出面,可看到胡适,他还是冒了出来。
“啊!”胡适猛然一呆,但他终究是聪明之人,解释道:“京城实在是太热了,我太太体胖怕热,这里真是呆不住,还是回老家度夏为好……”
胡适这边还没有说完,进不去大门的货车边,一干下人没拿住木箱,‘轰’的一声一个箱子砸在地上,里面的书全抛了出来。他想过去却又忍住了,解释道:“家里的书也太多,放也放不下,就想让太太带一些回去……”
看着胡适牵强的解释,孔祥熙心里只是发笑。日美局势一紧张,且看形势马上要宣战,大家可都吓坏了。这一年来新内阁做了些什么、做成了些什么,究竟能不能消弭战祸完成所谓的理想,聪明的那些全看在眼里。即便不去看这一年来新内阁的‘成绩’,就以罗斯福在昨日在国会的演讲,大家心里都清楚中美之战避无可避。日本能造近百艘巨型战列舰?日本的工农商品能在世界各地挤压美国商品,让美国工厂和农场每天破产倒闭?笑话!只有中国才能做到这些,日本人吃的米面油粮还全是进口中国的呢。
美国看上去是为了那个女飞行家,实则就是要毁灭中国、最少是要毁灭中国的工农业。如果不毁灭,世界头号工业国的头衔将被中国取而代之。那时的美国除了卖石油、卖粮食、卖矿产,其他什么都卖不出去,除非中美之间的劳动力成本基本相同。但这可能吗?即便不去算汇率差价,哪怕亚元和美元一比一,美国工人能接受每个月干二十六天、每天干十个小时以上、且工资还在十美元以下?他们真要接受那就不会有经济危机了!
每个月工作二十六天、每天最少十个小时,新人月薪三到四块起底、上不封顶。币值稳定、物价低廉下,这样的薪资除了京广沪在哪都能过上好日子。且不用担心工厂解聘,每年不出意外便能按部就班的加薪——当然,工厂效益不佳则要减薪,工厂账目盈亏并不对骨干工人隐瞒。每个人都知道不拼命不说加薪,工厂说不定还得倒闭。
仿佛是深海里的一条渔船,不但要想办法多打鱼,更要想办法躲避不知何时到来的风浪。处处用心、全体用命,不说待遇如何,光是几百上千人亲如一家、不离不弃,就让那些从农村出来的中专毕业生激动不已。美国人能做到这样?能做到这样就不会有今天了。
战争是必定的!这点孔祥熙非常清楚,他本来不想走,奈何妻子天天在家里哭哭啼啼、撒疯卖泼,逼的他没办法才决定让妻子子女先走的。可他没想到道貌岸然、满口自由的胡大教授居然也做着此种打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胡适随口解释,孔祥熙只是微笑,他正想哈哈时,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胡同口。这女子二十七八岁光景,浅白色衣裳,打扮得极为得体。虽然不算柔美,却是英气逼人,特别是圆润的额头和黑亮的眼睛,让阅女无数的孔祥熙眼前一亮:此女必定不凡!
“适之先生……”女子一口苏州官话叫着胡适,孔祥熙心中当即叹了一句可惜,然后转过身走开了。
“哦……”胡适刚才还在尴尬中,可一见到女子当即用上了招牌式的微笑。“是健雄啊,真想不到,你信里不是说你要去关外工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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