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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有些挫败:"干什么?姐姐其实很佩服你哦,姐姐才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有什么可责备的?我觉得很牛逼很拉风诶。我跟你说,等到日后你也一定惊讶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帅,那么了不起,简直太拼了。""不是的。你不懂。"他忽然就开口,用着还不适合自己的否定句,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了一层冷淡而漂亮的浆,瞬间在我们之间留出了传说中名叫"代沟"的空白。我很难得离它这样近,因而前所未有地火冒三丈。
"死小孩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仿佛认真生气,"你个十五岁的小屁孩给我装什么装?"
我在十五岁时也必然是个小屁孩,但具体追忆有怎样值得记入史册的愚蠢行径,回忆盒子的锁眼却锈住了,"那就锈住吧",我无动于衷,毕竟从里面翻出一些发黄的纸片和狗爬似的字迹、吃剩的糖果包装或两盘磁带,不见得会带来多么感动的泪水。
可再度与往日时光里的朋友相见时,犹如香槟酒瓶忽然射出软塞般,我竟然慌张起来,我的肾上腺素带来身体里一部分率先的叛变。
"诶,啊,啊啊……"我终于喊出前体育委员的名字。
十几年之后,我们得以在现实社会中再度重逢。和许多结了婚的男性一样,他发福不少,早年的模样已经被完全稀释,浓度参考"忘记往水里掺奶"的典故。所以比照常理,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隆胸手术失败后的硅胶那样,不断下滑,可事实上我只觉得亲切和激动。
"真是认不出了。"在临街的茶馆坐下,前体育委员开始连连摇头。
"你变化更大。"我嘲笑他,"现在站直了还能看见自己的脚尖么?""看那东西做什么,知道没缺一个少一个不就行了?"他呵呵地乐。
"说起来,你怎么找到我家电话的?""诶?哦,之前老班长提起的--同学里我只和他还保持着联系,前阵子他刚搬完家,听说在小区里遇见了那谁,就是班主任的女儿……"他絮絮地讲述来龙去脉,而我时不时插嘴打断询问他人的境况,整个话题变得像条贪食蛇那样歪歪扭扭地延长。
"你呢,现在在哪儿忙呢?"我问。
"一个模具公司里做销售。"他习惯性地掏出名片。
"模具?"
"对,有些车床上要用到的模具,我们来开发和销售。""呵,是啊?"我读着他的名片抬头,"区域经理,不错呀,负责华南还是华北?""你还真信呵。公司办公桌东南西北共四张,区域经理就有四个人,我是负责饮水机那片的。"他半开玩笑,表情玩世不恭。于是曾经的熟悉感迅速拂过我的心脏,像颗随跑动而松脱的纽扣。
"结婚了呀。"我折过话题。
"是啊。"
"几年啦?"
"快五年了。"
"这么久了?!"
"还行吧。大学时和她一个社团。""啊啊,是么……"
"嗯。"他反问道,"你呢?"
我晃晃空荡荡的右手。
"不会吧?"他说得吃惊,语气听着倒并不十分配合。
"会的。"我故作洒脱地耸耸肩,"没办法。""女强人都如出一辙嘛,想当初你连音乐课考试也要争第一。""你怎么不提……"我突然停顿住,"行了,说说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么问题,我看看怎么帮。"叙旧是一回事,恋旧则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内容可以随意地提,无所顾忌地、畅快地提起。有些内容则双方都明白还是放着不动比较好。"现实"这个词有强大的氧化作用,会很轻易让某些稚嫩过往变得面目全非。
网络上总把"同学聚会"这件事形容得很丑陋,导致我第一次参加时神经高度紧张,准备好随时接受来自"香奈儿皮包""卡地亚手表"或"我老公拥有三个煤窑"的刺激。但也许是大家同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过着买肯德基不用优惠券的奢华生活,也就没了心理失衡的阴暗土壤。话题仍以回忆为主,唱歌吃饭、拌嘴逗趣、喊着当时的绰号,陈年烂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汤,气氛始终愉快。
"我可以说都没变,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觉,其实都变了,男生们的肚子变大了,女生们的眼皮变双了,名片一交换后,能当场谈出几桩意向合同来。"有天午休时间,我指着开心网上的几张照片对汪岚说,"你一定想不到,这个胖子原来有多帅。高中时他只是对我说一句又不吃午饭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盖住头,神经质地哭。当年好像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抢了我愿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冲了我也当仁不让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杀后剖开熊肚子,把他整个儿救出来,他满脸胆汁胃液照样捧着一通猛亲--是不是很感人?""太感人,快赶上唐僧和孙悟空了。"汪岚一下笑了。
"唐僧和孙悟空的关系本来就很暧昧!"汪岚弹我的额头:"后来见到他,什么感觉?""虽然很对不住,但真的一丝半点儿的冲动也没有了。那次聚会在海滩旁,摆了几个架子玩烧烤。天气又热,每个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见他扛一袋食材走下台阶,几个玉米掉了出来,他又去捡,沾了沙子后再用嘴吹,诶诶诶诶,他是胖了不少,鼓起腮帮的时候整个脸像个皮球,我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是讨厌哦,也没有嫌恶感,只是很强烈地明白,年轻时把自己纠缠得快要窒息的念头,连影子也不剩了。"十几年后我对自己的价值给予了足够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随便放上天平的东西,尤其不可能去轻易地交换一个异性的垂青,"生命可宝贵呢,起码也该去交换两吨金子之类的--对了,最近国际金价涨得不错,我爸还怂恿我跟着他投资两把。""我曾经在同学聚会之后,有过去暗恋很久的男生,他反过来追求了我一阵。"汪岚的口气不像炫耀,可我仍旧艳羡了起来。
"诶?那不是很好吗?赶得上复仇成功的级别了。""我开始也高兴坏了,确实有一了夙愿的感受。但后来就发觉不行。我读书时,多么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习课,等他打完篮球给他递可乐,他身上有汗味但一点儿也不难闻,趁老师不注意在他的课本上乱涂自己的名字--那时的幻想都是这种级别的吧,单纯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岚将头发拨向耳后,"但当我们在多年后尝试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欧洲文艺片中的女主角,迫于生计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剧。有些话我根本不愿意去赔笑,有些道具我根本不愿意去接,有些场地我根本不愿意涉足--他带我去过一次珠宝展。东西都很漂亮,换作其他任何异性,很好啊,像这样的约会安排,在结束后参加品牌商举办的派对,听着也挺梦幻吧?但他却不行。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十六岁时为什么暗恋他那么久?因为他有天突然转过来说我一直认为你像某个人,昨天总算想起来了,你像那个拍飘柔广告的模特,我起初以为他是恶作剧,自己找台阶下地反问他你说那个男人吗,但他一本正经地否决了,说当然不是,是广告女主角,那个很漂亮的女生。你们长发飘飘的样子很像--他把长发飘飘四个字说得傻气得要命,可这才是我认识的、认可的他,"汪岚突然有些神伤似的,她的食指掠过不知已经保持了多久的短发,"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拒绝了。也不对……谈不上我拒绝,是现实把我们给拒绝了。""要不,下周六晚方便么?"老同学问我。
"周六?我看看。"我打开手机,"行。""那好,我带我老婆过来。"
"嗯。确实有些事我问她更清楚。""对的,对的。哦--这次我来买单,我来。"前体育委员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象征这场故友重逢的戏码即将结束。于是我突然回想起记忆里那段汪岚的故事,她在最后文绉绉地总结--当时我认为她"文绉绉",她说"被现实拒绝",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馆,我穿着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有一两条短信点亮了桌面,我看见上面夫妻俩的合影照。我与他谈着市场份额,谈政府批文--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缓慢地下滑,像块黄油抓不住瓷碗的内壁。
从某处伸来不可抗拒的手,它清楚地、无声地把我们推开。
大家都离过去太远了,很难想象曾经的情愫在今时今日还能捕获我们。它的力量原本就单薄,仅能黏附年轻时天真而荡漾的物质,比如心,比如肩膀、断发或剪影,但在面对凹凸不平、复杂情况下的局面时,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墙上挂钩,印在背面的说明书上坦白地写着它起不了作用。
我记得那个夜晚,坐在弟弟的房间,我清楚自己是一辆驶入沼泽的车,怎样也回旋不出有效的余地。我为什么不能徒步地用脚趾前进,用荷叶前进,用一只蜻蜓的翅膀前进呢?我想着也明白自己是打比方,可在很早以前,它们会被当真,然后得以实现。
我端详弟弟的脸,他采摘了舅舅舅妈的优点,上帝把那份宠爱展示得很明显。我尝试揣摩他考取大学,踏上社会,结婚生子的模样,但只是那个模样、那个外壳罢了,他在日后逐渐离开青春的灵魂,我根本想象不出。
"痛吗?"我指着他的手腕。
"什么?"弟弟看我一眼,露在长袖卫衣外的手腕上文身般包裹着一圈瘀青,"现在没什么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延续了话题,于是我察觉他的愧疚之心,他果然没有那么彻底的逆骨,和童年时被我骗吃肥皂的弟弟保持大部分的重叠:"当时很痛。妈妈很可怕,她力气大得要命,我觉得大祸临头了。"我似乎看见舅妈追赶在火车站里的模样,她仿佛要为他上刑,如果可以,舅妈不惜使用能折断它的力气吧。而今时今日,我假想舅妈的心情比假想表弟的熟练太多了。我能完全设身处地地,知晓她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些上了社会新闻版面的内容,没准儿几天后就出现自己孩子的姓名,她甚至幻想过自己深夜接到电话,说警方刚刚解救了一批黑窑厂里的孩子。而十五岁的弟弟在想些什么呢?他沼泽一般的世界,不舍得飞过一丝来自机械的声响。
"他后悔吗?大概是有些后悔吧?可他只是觉得自己伤害了家人,却不认为行为本身有错。我问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想怎么办呢?你能怎么维生呢?他说那就找个工作吧。我问他你能找什么工作?你连初中都还没有毕业。你猜他说什么?不会找不到的,他看过我们楼下饭店里做跑堂的小工,他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你说我还能讲什么?他认为自己会顺利,他就一门心思咬定了没有问题,他觉得自己去给人蹬三轮都可以,站在马路上送小广告来维生也可以--他该不会还以为这样很浪漫吧?天真成这样,你说多可怕。"舅妈一边送我下楼,最后站在底层拉着我又絮絮地说了很久。
"他和那个女孩子,成绩都不错,但两个人却一拍即合,居然想做神仙眷侣了,想比翼双飞了。你说,这事我能怎么劝?问他什么打算,还是没有打算,我的头都要炸了。""您也别担心了,眼下总归回来了就好。他现在肯定意识不到,现在无论我们怎么说,也是不会听的。"等到以后吧,等到假以时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阴险的。因为我不敢对舅妈说,其实我"羡慕"并"钦佩"着,对十五岁的弟弟,对他的世界充满了褒义的向往。所以也格外期待,未来当它变得面目全非的那一天。它被一只来自现实的手紧紧钳着,卡着,拖着,拽着,像上了刑那样,留在真正的世界。
老妈手里握着一条光溜溜的青鱼走到厨房门口:"你要出门?晚饭你不吃啦?你们老板的视察还没结束?""不是这个。我约了别人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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