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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考初中的时候,家里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气氛;大考常常有,但二哥的大考特别重要。
大哥求学不顺,两次考大学都不能考上读得起的公立学校,为了帮助家计,他只好改读有补助、有配给的军校去了。两个姐姐读书读得很好,二姐甚至是台湾中部中学联考最高分的状元,每天收音机里的地方电台都有报导她的消息,参杂在一堆卖药的节目当中;她还得跟着老师或者校长去接受各种赞助厂商的赠奖活动,学校拿到一些捐款,二姐则拿到一些钢笔或字典的赠品,在小镇上风光了好一阵子,虽然她自己对这些活动可不怎么起劲。但二姐毕竟只是个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里,她的丰功伟业有点不切合实际需要。祖母每次来,听到孙女很会读书的事情,没有露出一丝高兴的样子,还睨着眼对父亲说:「女孩子给她们唸那么多书做什么?以后要怎么样嫁出去?」
二哥从小安静沉稳,又发育得早,小学六年级已经长得像个小大人,举手投足也老成持重,没有一般小孩的顽皮轻佻,老师们很喜欢他,对他有很高期待。父亲和妈妈也很看重他,有点把他当做「重点栽培」的对象。那个时代,乡下清寒家庭很难同时负担几个小孩的长期求学,「重点栽培」的策略是很普遍的,聪明会读书的女孩子常常必须牺牲自己,留在家中养猪或者出外做工,把继续求学的机会让给家中的哥哥或弟弟。我们家里虽然没有人明说,但重点栽培的对象是二哥似乎是明显的。
父亲那时已经病重,家人都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离开」。有一天我忽然在半夜里醒来,昏沉沉不知道是几点钟,只看见客厅还有亮光,又听到有大人哭泣低语的声音。我不敢出声,仔细偷听部分谈话,发现那是妈妈和三阿姨正在商量「父亲走后」应有的安排。
「无采(可惜)伊两个那么会读书…。」妈妈哭着说,指的是我的两个姐姐,如果父亲离去,她们是再也不可能读书了;妈妈说可以拜托邻居苏老师帮忙,让她们去学校担任工友,苏老师很喜欢两个姐姐,常常说长大要替她们做媒。
「两个小的呢?」三阿姨问,指的是我和弟弟。
「一个交给你,一个交给第四的;我要拜托你们了,我已经无法度了。」妈妈又发出抽抽噎噎的哭声。我听到是关于自己的安排,耳朵更加尖起来,但妈妈的意思是把我过继给三阿姨,因为山东籍的三姨丈最疼我;把弟弟过继给四阿姨,因为弟弟活泼,很得四姨丈的喜欢;家里养不起了,也许到了其他家庭,还有机会得到照顾。我知道这样安排有它的道理,三姨丈、三阿姨也一定会对我很好,但我还是觉得伤心,觉得被妈妈遗弃了,我更希望被分配去当工友,没有书读也没关系,起码还留在家呀。
但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一下子又变得坚毅:「一定要留下一个给他读书,让他有出脱。」全家人都将因为父亲的离去而四处分散,只能保住其中一位的前途,做为振兴门风的种子,而这位妈妈口中的「读书种子」,就将会是二哥。
这位平日在学校循规蹈矩、成绩很好的「读书种子」,即将要面临他生平第一次大考,他经不经得起考验呢?家里的大人和亲戚、老师们都很关心,频频询问准备的状况。但以前两个姐姐准备考试时,不但没有人问起,我甚至也不记得有人陪考。
这一次,二哥要离开乡下到附近大城台中应考,本来也可以由姐姐陪他,但病情沈重的父亲突然说他要亲自陪考,加倍显示了一种郑重其事的气氛。考试前几天,二哥脸色惨白,表情严肃,好像有点胆怯,他每天读书读到半夜,我和弟弟被警告不得喧哗吵闹,以免影响考生的心情。
考试的前一晚,妈妈准备了比较丰盛的晚餐,又单独给二哥一个卤蛋,有一点加油打气的意思。晚饭后,父亲走到街上的药房去打一筒针,确保第二天能有足够的精神,照例由我陪着。打完针回来的路上,黑暗中的道路两旁都是青蛙的叫声,父亲突然说:「你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台中?去看看有个经验,明年就轮到你考了。」
到台中?当然好,就算只是陪考,我都乐于离开这个每天千篇一律的乡下,我想看到其他部分的世界,那怕只是惊鸿一瞥。但父亲说要给我一点「经验」这句话可能是错了,我们已经被通知全国即将实施「九年国民教育」,明年开始我们没有人需要通路考试,通通可以进入中学了。但想到可以出门到台中,我还是顺着父亲的话回答说:「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吃饱饭出门了。父亲买了一张全票、两张半票,我们赶上六点钟开往台中的公路局巴士。车子里拥挤不堪,挤满前往考试的考生和陪考的家长,平日通勤于路上的农夫也还带着鸡笼挤在车子里,不时飘来一些鸡粪的味道。车上的每个学生都失去平日的活泼好动,变得神色凝重,面无血色,尽管已经挤得站不住,每个人手上也还捧着一本书,想要在最后时刻抓住一些水上的浮木。
邻居的家长和父亲打招呼,父亲点头回礼。邻居隔着好几个座位扯着嗓门说:「你这个囝仔会读书,一定没问题啦;不像阮这个憨囝仔只会玩,注定是来陪榜的啦。」父亲笑笑,礼貌地说:「考试这种事,没有一定的啦。」
到了考场,哥哥看到好些同学也都来了(来到城里考试的同学并不多,很多学生衡量自己实力不足,早早就决定留在乡下了),大家都分配在邻近的教室,彼此都见得到。不知怎的,一向镇定沉稳的二哥看到同学打招呼时表情僵硬,笑容勉强,脸色一直很不好,嗅得出紧张的味道。我坐在树荫下东张西望,反正没有我的事,我也无需太紧张,考试气氛也不会感染我,因为我明年无需考试,我早就决定一本书也不要读了。
一堂考试下来,出了考场的二哥,脸色舒缓下来,好像是比较进入状况,也开始和同学有说有笑了。第二堂考试铃响,考生再度进场,我就开始觉得有点无聊了;父亲在树下铺了一块手帕,坐在上头仔细读着报纸,我在旁边转来转去,看看其他陪考者各种千奇百怪的零食,观察各家陪考者昏睡的神情。时间慢慢接近中午,太阳变得毒烈起来,但考场安静无声,只有夏蝉在树荫里发出气息悠长的吵人鸣叫,让人胸口闷得快要吐出来…。
时间渐渐接近中午,能遮蔽的树荫变得愈来愈小,温度却变得炙热难耐,陪考的人群无声摇着愈来愈热的扇子,安静却焦躁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时间也好像愈走愈慢,甚至像是暂停一般,汗珠不断从我的脸颊流到脖子,溼溼黏黏,很不舒服。
但已经有人影从第二堂考试的教室里走出来,那是比较早交卷的考生,树荫下等待的人群开始有了一点骚动,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小孩。不久后,铃声响了,第二堂考试结束了,大批学生从考场里走出来,整个校园就变得闹哄哄、满是鼎沸的人声了。
二哥从考场里走出来,找到了我们。父亲问说考得怎么样,二哥支支吾吾,犹豫找不到适切的话语,好像有点不太确定,他觉得应该考得还不错,又有好几个题目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么样作答。父亲也不评论,只点点头说:「嗯。」
然后他的眼光飘向远方,好像搜索什么,说:「走,我们去吃饭。」
走出了考场校园,只见附近街头全是人头,全都是带着应考小孩的人群。有的考生全家人都来陪考,老祖母、父母亲再加上兄弟姐妹,大大小小八、九个人,阵势惊人,考生也不难认,小孩当中那位两眼无神、脸色惨白的一定就是来应考的吧。
我们走近一家父亲知道的小吃摊,摊子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座无虚席不说,每张桌子旁边也都站满了等着要抢先坐下的等候者;座位上沸腾着吃饭的气氛,每个人都像抢饭吃一样,侍者则端着饭汤大声吆喝着,要大家小心被烫到什么的,快速地在?子之间穿梭。
父亲看了看手表,皱起眉头,又带着我们走往另一家。另一家情况也是一样,看起来都要等上一段时间。一连几家都是这样,父亲又看了看表,眉头皱得更深了。最后,他像是下了重大决定,说:「来,我知道一个地方。」
他大步走向市区中心的大马路,我和二哥急急忙忙在后面追赶。我一面加紧脚步,心里暗暗有点着急,因为大街上都是商店,并没有吃饭的饭摊或面摊,不知道父亲究竟要往那里去,而且再走下去,离考场就远了,下一堂考试的时间就紧张了。
我们来到火车站前一条最热闹的大街上,离最新、最热闹的百货公司不太远,父亲走向一家富丽堂皇的餐厅,门上一块木头招牌,红底金字,苍劲有力的书法写了三个大字:「沁园春」。
父亲推开木门,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冷气凉风吹拂在我脸上,夏日流汗的溼黏衣服也彷彿有一种轻风穿过,觉得通体清凉舒畅。那是一家台中市最高级的餐厅,我从来不敢想像可以踏进这样的餐厅,感到又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不知道可以吃到什么样高级的料理,害怕的是拿出来的帐单不知道将要如何伤害我们的家庭经济,母亲的眉头一定会皱得更紧更密了。
我们被女服务生领到屏风之后幽静的一张桌子,父亲向服务生说:「我们看时间,你们有什么快的东西?」
服务生说:「面和饭都很快。」
父亲点了三份排骨面,服务生留下冰得清凉的毛巾旋即离去,我们用充满柠檬芳香的毛巾擦拭脸和双手,冰凉溼润的触感让我感到神清气爽,暑气全消。我抬起头来瞧瞧餐厅周围,餐厅布置雅致,墙上有很多字画,餐厅里也很多人,但并不显得嘈杂。餐厅客人大部分都是外省人模样,他们的桌上有许多饭菜和杯盘,很多菜肴都是我不曾看过的东西,就连桌上的酒瓶也是我不曾见过的酒,家里拜拜或请客,我只知道黄酒和红露酒,而煮饭做菜用的则是米酒,虽然村子里的面摊上,很多客人也是直接拿米酒来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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