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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民国初年的国家建构:权力还是权威?
20世纪中国的大多数岁月,都处在革命的动荡之中。百年前的辛亥革命,拉开了中国革命的序幕,自此,国民革命、中共革命、毛泽东的继续革命,接踵而至的革命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直至辛亥后的百年,中国仍然处于制度未决的历史大转型过程之中。
辛亥革命前十年,是晚清变化最快的时代,为什么清廷的新政,没有替代革命,反而成为革命的催化剂?辛亥革命摧毁了延续两千年的中华帝国秩序,但为什么经历了议会民主制和袁世凯威权两种政治试验,皆无法建立稳定的权威秩序?民初的三大政治势力——国民党、进步党和袁世凯之间的权力角逐,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让那代人铸下了令人扼腕的时代错误?今天有必要重新反思辛亥前后制度转型中的盲点,以走出百年轮回的历史悲剧。
一、新国家的未来根基:晚清革命派与立宪派的分歧
革命后的现实之果,皆来自革命前的历史因缘。为什么民初无法建立稳定有效的权威秩序?关于这个问题,必须从晚清追溯其起源。
20世纪初的中国,在政治秩序上,清廷陷入了权力与权威的双重危机。权力与权威,按照汉娜·阿伦特的经典性理论,属于不同的范畴。权力是授予性的、认可性的,而权威则是不证自明的,来自宗教和历史传统。罗马共和政体是权力与权威二元的典范。西塞罗有一句名言:“权力属于人民,权威属于元老院。”元老院所代表的权威并非人民授予,而是与罗马建国列祖们所奠定的宗教与历史传统一脉相承。在阿伦特看来,美国的革命和建国继承了古罗马的共和精神,其权威既不是来自超越的造物主,也非人民的意志,而是美国殖民地的自治传统和《独立宣言》,并以此创建美国的宪法以及与宪法有关的司法制度。权力属于人民,权威属于宪政,便成为现代政治的典范。[1]
权力是统治者支配和控制被统治者的能力,它可能是暴力的,也可能是柔性的;而权威则是一种被统治者所认同的、自愿服从的统治,权威的表现形式可以是权力、制度、宗教或道德的价值符号,也可以是一种人格化的象征。自秦始皇之后的中华帝国体制,作为天命在人间的代表,君主合权力与权威于一身,他既是王朝的权力核心,又是帝国与天下秩序的正当性象征。君主秉承天命,其统治不再仅仅借助暴力,而是具有超越性的神秘色彩,成为帝国秩序的人格化象征。无数次朝代的更替,虽然最高权力一再被颠覆,但中华帝国的权威结构、超越性渊源和人格象征从来不曾被动摇过。
晚清所发生的是李鸿章所惊呼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以往的三千年,天不变,道亦不变。但清末所发生的,是宇宙观的大革命,是时势的大转变,所要变的,不仅是统治者的权力,而且是一个国家的权威。天经地义的秩序法则在晚清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超越性的天命、天道、天理已经解魅,被由科学宇宙观所决定的公理所替代。政治秩序与神秘的超越性源头斩断了关系,其正当性法则只能在人世间获取。西方思潮不断涌入中国,一步步地对权力权威一体化的君主专制构成颠覆性的挑战。在权力层次上,法国和美国革命带来的民权至上观念,直接颠覆了君主的专制权力,让许多激进的士大夫和青年人相信,现代国家的主权不在于君,而在于民。从20世纪初开始,人民主权思想风起云涌。在权威层次上,从西方和日本传来的立宪理念,让中国人意识到原来君主的权威并非最高,在君主之上还有更高的法则,这就是宪法,任何权力都要在立宪的制度框架中受到限制。这就意味着国家最高权威的转移,从人治型的君主转向了法理型的宪政。于是,辛亥前十年清廷所面临的危机,已经不再是传统的统治危机,而是历代统治者从未有过的权力和权威的双重危机,政治权力的来源、国家权威的象征乃至最高秩序法则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进入20世纪之后,传统的君主专制已经在人心中失去了正当性,各种力量都在拼命向前拱,希望有一场大变革。革命前夜发生的《民报》与《新民丛报》的大论战,革命派与立宪派所争论的焦点,主要不在于变革的方式是在体制外革命,还是在体制内改良,他们所争的,是两套不同的新秩序方案。简单地说,革命派关心的是权力的革命,立宪派在意的是权威的变化。权力与国体有关,即国家的最高权力由谁掌握,是君主,还是人民。革命派相信,只要国体变了,人民推翻君主掌握了国家的权力,由君主制变为共和制,便能带来民主共和的新秩序。权威与政体有关,关心的不是权力在谁手里,而是权力是否受到限制,是否通过立宪建立国家的新权威。立宪派更重视的是国家如何统治,是否按照宪政的原则统治,至于共和民主,还是君主立宪,是次要的问题。即使保留了君主的权力,只要有了国会和宪法,国家的权威便会从君主转移到宪法,建立一个非专制的君主立宪国家。
共和与立宪的论战,是一场民主与宪政之争。民主与宪政,虽然在理论上并不冲突,但一个与权力有关,另一个与权威有关。民主所提供的只是具体的统治(某个朝廷或政府)之权力的正当,即统治之权力是否得到人民的授权,其统治的效绩是否符合被统治者的利益和愿望。而立宪提供的是整个政治共同体的根本的、长时段的正当性问题,即什么样的共同体组成原则和制度方式是可以被自愿接受的,合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共同意志的。公共权力的权威,要看其是否符合共同体成员公认的“法”,在过去这个公认的“法”,是神法或天理,到了近代,则转换为政治共同体的根本大法——宪法。
中国古代政治权威的来源是双重的:天道和民意。天道是权威的终极的、超越的源头,但在现实世界之中,天道又只能经过民意体现,民意与天意内在相通。到了近代,这双重一体化的政治权威发生了变化,也产生了分离:天道之权威转变为公理和公意,由此形成了宪法的权威;民意之权威转变为权力的来源,现代的政治权力必须来自人民的认可和授权,由此形成了民主。在古代中国,天道和民意是不可分离的,但到近代转换为宪政和民主之后,二者发生了历史的分离。这一分离,按照阿伦特的理解,本来是现代政治的内在之义,即权威与权力的二元化:政治权威来自宪法——国家的根本大法,政治权力来自民主——人民的授权。
到了晚清,由于权力、权威一体化的君主专制发生了危机,权力与权威也由此发生分离,于是当需要变革政治秩序的时候,革命派与立宪派所抓住的,分别是权力与权威的两端。革命与改良大论战表面争的是民主共和还是君主立宪,其背后的实质却是政治秩序的正当性究竟以何为基础:是权力的来源,还是立宪的权威?
革命派相信,只要用民主推翻专制,就将会出现一个完美无缺的共和国。《江苏》杂志一篇文章热烈地憧憬说:“吾国实有由专制而变为民主之大希望者也。……新国家既立人皆平等,更无人敢出而独揽大权,二十世纪中,必现出一完美无缺之民族的共和国耳。”[2]在晚清,革命派迷恋共和,崇拜民主,他们虽然不反对立宪,但坚信只要共和了,权力掌握在人民手中,宪政大可缓行一步。孙中山设计的军政、训政、宪政三阶段革命论,乃是这一思路的结果,革命成功之后,由于枪杆子和政权掌握在革命党手里,由革命党代表人民实行军法、约法之治,宪法之治可以推迟到第三期实行。[3]陈天华也有相同的看法,认为“欲救中国惟有兴民权改民主,而入手之方,则先之以开明专制,以为兴民权改民主之预备”[4]。陈天华这里说的“开明专制”,与孙中山的军政、训政同义,由革命党独揽大权。只要政权握在人民的代表革命党人手中,便可走向民主的理想乌托邦社会。由此可以看到,辛亥革命之后,国民党之所以对内阁权力的重视超过对立宪的重视,孙中山在宋教仁案之后不诉诸法治,而是直接发动二次革命,有其自晚清以来的依赖路径:不相信立宪与宪政,迷恋对国家最高权力的掌控——不管通过体制内的议会民主制还是体制外的革命方式。
相比于革命派,立宪派对由革命建立起来的共和制度充满了忧虑,他们不是反对共和,而是担心缺乏宪政的共和制度会以人民的名义执行新的专制。梁启超引用德国政治学家伯伦知理的话说:“因于习惯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安,因于革命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危。”古代罗马和近代法国的历史表明,革命之后,社会纷乱,非一强大之主权,则不能恢复秩序。于是民主专制政体应运而生。其起始于一非常之豪杰,假军队之力,揽一国之实权。乱世之中,国民厌自由如腐鼠,渴望篡权者统一天下,万众视线,集彼于一身。在民主专制之下,有宪法,不过一空文耳,有议会,只是拌食之工具也。然而,复辟了的专制,久而久之,亦失人心。除了再革命之外,别无他途。于是国运处于不断的治乱循环之中,万劫不复。[5]梁任公的这番危言,最早发表于1903年,两年后与革命派论战时,他又强调了一遍。然而,他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对手们,从汪精卫到胡汉民,对革命充满了膜拜之情,对共和前景也是满脑子的乌托邦想象,如何听得进一个熟读中外历史的智者之言。果然,民国之后的变局,让梁启超十年前的警告不幸而言中。
在晚清思想界和青年知识分子那里,革命已经成为风靡一时的时代狂飙,无名小卒邹容的《革命军》甫一问世,便洛阳纸贵。“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6]革命如此波涛汹涌,作为立宪派思想领袖的梁启超,也不敢完全站在其对立面,他巧妙地接过革命的旗帜,将立宪称为一场政治革命,以此与革命派的种族革命对抗。他说:“政治革命,革专制而成立宪之谓也。”无论是君主立宪,还是共和立宪,皆是专制的对立面,皆为政治革命。[7]梁任公思路很清楚:专制与非专制的区别,不在于有无君主,是否民主,而是有无宪法,是否实行宪政。[8]在革命派看来,专制的敌人是共和,只要通过革命实现民主,专制就会一去不复返。但梁启超从法国革命史中发现,民主也同样会造就民粹专制,比民主更重要的,是立宪,不管权力在君主还是人民手中,只要权力之上有宪法,按照宪政制衡权力,就可以避免专制复辟,更重要的,乃是为政治秩序建立一个新的权威——立宪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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