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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佐伊不情愿地给杨柳找出另一套衣服。这次是黑色的打底裤,她穿着太短了——对杨柳来说就更短了——一件运动衫,正面油彩飞溅,这是去年艺术课的罩衫。
“佐伊,拜托,”我说,“这太乱了。”
“好,”她抢回去,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校衫扔给杨柳,“给。”
两个女孩一起吃早餐,然后,佐伊去梳妆打扮。露比在我的腿上睡得很香。凌晨的时候,她被烧醒了,从凌晨5点开始闹腾,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婴儿不高兴的时候需要摇晃,可是,我们没有摇椅。我把她搂在胸前,前后晃,左右晃,上下来回晃,她终于不闹了。我后背的肌肉快要烧起来了,但是我不介意。露比累了,慢慢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感到了满足和得意。
就在这时,我感觉是抱着我的孩子坐在皮椅里。露比的小手握着我的大拇指不放,我陶醉地看着她熟睡时闪动的眼皮。她裸露着小脚丫,左脚的花边袜被她踢到了地上,柔软的头皮上有纤细的发丝和白皙的皮肤。
我沉浸在里面,完全忘记了时间,忘了送佐伊去学校,忘了去上班。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佐伊正在门口踱步,单肩挎着双肩书包。她穿着外衣,拉锁半敞着,手腕上挂着一把雨伞。“可以走了吗?”她问。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行头:睡袍、羊皮拖鞋。
“妈妈,”佐伊急了,她刚发现我还穿着睡衣。我没有要动的意思,我怕惊醒露比。我张开嘴,“嘘”了一下,提醒佐伊说话的声音别吵到露比。
佐伊怒气冲冲,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接着瞪着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缩着肩膀,驼着背。双肩书包从她的肩头滑落,悬在胳膊肘上,她气呼呼地把它甩到后面。
我低声说:“我今天不上班,你只能自己去学校了。”我以为她会高兴地跳起来,然后自己走。她和我们磨了很多年,希望自己能像最好的朋友泰勒那样自己去上学。
可是,她不但没高兴,反而张大嘴巴,鄙弃地对我说:“不去上班了是什么意思?你一直都上班的。”的确如此。我打电话请病假的次数——即使是佐伊小时候得流感在家养病——都不多。我总是求克里斯留在家里,如果他也不行的话,他的父母会从郊区过来,最无奈的时候还有格雷汉姆。
露比在我的腿上熟睡,她的分量压着我不能动弹。
我的手指被舒适地攥在她柔软的手心里,勾着我。
“我攒了很多假。”我忙着解释,然后提醒她装午饭的纸袋子在厨房的灶台上。她最近特别在意自己的体重。我不知道自己十二岁时是否也在意体重,好像没有,再想想可能要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吧。她抄起饭袋,纸袋子在她手里哗啦哗啦地响。露比在我的腿上打了一个挺,微微睁开眼睛,伸了一个大懒腰,接着睡过去了。
“愉快。”佐伊离开之前我低声说。她敷衍地回答:“能怎样。”然后走出去,留下门大开着,我只好让杨柳去关。
我希望佐伊能记住不要泄露杨柳的秘密,不要对她的同学、老师讲我们的客人。收留离家出走的人超过48小时就是犯罪,A级轻罪最严重的也要坐一年牢,或是接受多年的缓刑监管和高昂的罚款。
知道和相信是两回事。我不信自己会被抓,也不信警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帮助这个女孩之后还一定要惩罚我。但是我想知道某人把杨柳的头打出瘀青的时候警察在哪里,某个好色之徒趴在她身上的时候警察又在哪里。露比出生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吗?深夜,某条漆黑的胡同里,她蜷缩在生锈的逃生梯和滴水的空调机下面,挨着老鼠泛滥的垃圾桶,背靠在涂鸦覆盖的砖墙上嘶喊,但城市的喧嚣淹没了她。
我的脑子里总浮现杨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胡同里生下露比的画面。我坐在皮椅里,露比在我的腿上睡得香甜,杨柳坐在窗边默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倒回四个月前,三月、二月、一月、十二月。露比应该出生在十二月。我想象着:泥泞的脏雪;噬骨的寒冷,生产时涌出的鲜血落地成冰。
她妈妈在哪儿?
她妈妈为什么没有护着她远离这可怕的命运?
我发现自己开始观察杨柳,她的头发垂在前面,挡住昏昏欲睡的眼睛,她的皮肤在春寒中渐渐滋润。她不算高,大概比我矮15厘米,所以我可以俯视她。她紧贴头皮的发根是黄褐色的,没有沾染红色的染膏。
我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摸她发炎的耳洞,她的耳垂红肿干裂。她迅速地避开,脸色发白,好像我掴了她耳光似的。
“对不起,”我惊呼,抽回自己的手,“对不起,我不是……”我张口结舌,定定神以后又试探性地说:“我们应该处理一下。也许上一点儿消炎药膏就可以了。”我知道,露比一直不退烧,加上这个,我们应该尽快去看医生。
过了一会儿,杨柳忐忑不安地问我借《清秀佳人》,我当然说可以,她拿着书回到克里斯的工作室去看。我看见她把旧书贴在胸口上,我不知道这本书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书中的文字像《圣经》一样刻在她的脑子里。我可以问她,我可以问杨柳书的事,但是我想她会像穿山甲一样地蜷成一个球,躲进她的保护壳里。
我从皮椅里站起来,拿着我的电脑坐在餐桌旁,接了一杯咖啡。然后把露比裹在毯子里,放在我的腿上。我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几个字:虐待儿童。
我这才知道美国每年有超过一千名儿童死于虐待或者是看护人的失责。每年由教师、地方政府、朋友、邻居,或者经常接到匿名举报电话的儿童服务中心报告的虐待儿童事件超过三百万例。虐童可能造成的身体伤害包括:瘀血、骨折,需要接受手术缝合的伤口,骨髓、大脑、脖颈受损,二三级的烧伤。即便是最年轻的受害者也可能产生抑郁、胆怯、反社会、饮食失调或自杀等后遗症,甚至从此开始从事色情活动,而且会……我的眼睛看着屏幕,我的大脑在勾勒杨柳的样子,在想象胎儿露比在她的子宫里的成长过程。受过虐待的人更容易依赖酒精和药物,更容易出现不法行为,在学校表现要比同龄没有受虐待的儿童差。
谁是孩子的父亲?我思考着,接了第二杯咖啡,加上奶精。
情人?男朋友?品行不端的老师利用工作的便利条件和权威引诱学生,或者只是和蔼一笑、一个亲切的举动就让学生自投罗网了?抑或是她自己的父亲?邻居?兄弟?
我突然想起马修,她的哥哥马修,那个和她一起看《清秀佳人》的人。
马修是孩子的父亲吗?
杨柳的脚步声把我拉了回来,我迅速地扣上电脑,这样她就不会看见分散在屏幕上的字了:殴打、调戏、性侵犯。我站起来,呼吸急促,双手放在屁股上,摆出一副轻松完工的样子。她问我能不能看电视,我说可以,只要她不把声音开大就没问题。我看着她坐进皮椅,打开电视,调到《芝麻街》。那是佐伊长到四五岁时就不再看的儿童节目。我觉得这个节目稀奇古怪的,我真不知道它到底在讲什么。
换个角度说,我对杨柳的关心开始莫名其妙地削减了,并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露比身上。上网调查虐童事件演变成对买摇椅的渴望,我不再想杨柳额头上的瘀青,更多地在考虑婴儿需要摇晃,我要抱着露比坐在飘窗前看雨滴垂落,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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