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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林和乌云的夫妻生活出现了无法弥补的阴影和裂痕。
日子依然还那么过,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是繁忙而有意义的,它们给人充实和自豪。但生活毕竟不再像原来那么纯粹如雨后的天空一样了。如果没有会阳的存在,也许一切都可以得到愈合和弥补,就像一盆被晃动过的水一样,它总是会静止下来的,只要你不去捣动它。但是有会阳,这是一个无法改正的事实。那个孩子,他在一天天地长大,但他永远是躲在他黑暗冰冷的角落里,呆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对一切的拒绝和敌意。他们不可能不看到他。即使在有了快乐的时候,只要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到了他,或者一想起了他,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他们的快乐就会荡然无存,他们就会被一种惭愧、自责、痛楚和犯罪感所包围住。他们会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开。这是一种随时随地的窒息和压迫。其实角落里的会阳从来不说话,他只是在那里整天安静地蜷缩着,他几乎连看也不看他们。有一次或者两次关山林打算把会阳送进托儿所里去。会阳是肯定不能念书了,对他对别人那都毫无意义,不过他不能总呆在他的墙角里,呆在墙角里对他对别人同样毫无意义。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乌云激烈的反对。乌云不愿把会阳送到任何地方去,她要会阳就待在她的身边。也许他不需要她的怀抱,但他需要她的监护。他们会欺侮他的,她说。在这方面她表现出了少见的偏激。关山林不能把会阳从她身边带走,谁也不能。关山林知道这一次做不了主宰,乌云会像一只被伤害的母豹子一样拼命撕咬,这样做不会有结果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乌云对夫妻性生活已经表现出极度的冷淡了。他们仍然做爱,但她不会再有激情。关山林仍然有这方面的渴望。乌云从来没有反对他。她躺在那里,漠然地任他在那里折腾。她睁着大而忧郁的眼睛,自始至终如此。这让关山林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厌恶。这反而使他有了一种更强烈的报复欲。他想征服她,他打算夺回这个高地,为此他不惜投入全部的兵力,向他可恶的对手发动轮番攻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占领了那个高地后,他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的损兵折将耗费弹药外,他什么喜悦也没有。无人给占领者喝彩,那只是一片无人的高地,其实他什么对手也没有。
失意使关山林有时心灰意懒,有时暴戾恣睢,性格反复无常。
关山林开始寻衅滋事。
最先撞到他枪口下的是他最疼爱的老大路阳。这个读高小的异端分子完全不顾及家中的风起云涌,他关心的只是给这个世界创造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唯有这才能使他感到快乐。第一次他带领他的青年近卫军到学校附近的村庄里去收集粮草,他们等生活老师睡着以后偷偷翻出学校的院墙,去夜袭“敌占区”,他们把农民的一片红薯地挖了个底朝天,然后把战利品送到学校门房大爷的门口,他们私下将他视为他们一位牺牲的同伴的老父亲。在夜袭途中,有一条可恶的狗叫了起来,并不知好歹地追了出来,这帮勇敢的青年近卫军小伙子们用石头把这条法西斯纳粹的走狗砸出了脑浆。第二次路阳策划了一场更大的战斗,他带着他的青年近卫军战士到公路上去伏击“敌人”的运兵车,他们把钉了铁钉的木板埋在沙土里,结果使至少三辆基地的车辆抛了锚。这次他可干得太出格了。关山林把爱子揿在地上,抽出腰间的皮带,狠狠地抽路阳的屁股,把一条结结实实的日本牛皮带都抽断了,路阳为此一个星期趴在床上不能上学。
路阳之后的倒霉蛋是京阳。体弱多病的老三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没有一点儿像当兵的种。关山林固执地认为这全是因为孩子吃了太多的奶糕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他太享福了,他必须去吃苦。关山林开始考虑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京阳的阿姨朱妈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山东妇女,信佛吃斋,她对关山林的处理方式抱有成见。她带了京阳几年,已经和这孩子有了感情了,这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女人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奶头哄京阳入睡。如果首长这么不待见这孩子,她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愿意带着京阳回到她的山东海城老家去。她有一个哥哥,有三间半房子两亩沙地,她不会让这孩子遭罪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乌云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感情色彩,对她来说,孩子带来的烦恼比快乐更多,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脚,使她更像一头奶牛而不是一个革命者。也许奶牛也可以成为革命的奶牛,但她不能,她毕竟有她引以为自豪的工作呀!何况,他们还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只要老二会阳在她身边,只要这个撕裂过她的孩子在她身边,别的她都可以听之任之。她甚至还用一种讥嘲的口气对关山林说,你把京阳弄走,你干嘛不把路阳和湘阳也弄走呢?她以为这样可以难住关山林了,谁知关山林却不吃这一套,关山林从来没有被人将过军,半年以后,他把另一个孩子也送到了湖北老家,乌云怎样的揪心挂肠也没能阻止住他。这回不是老大路阳,而是一岁半的湘阳。乌云到车站去送儿子和来接儿子的关山林的外甥。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乌云泪水涟涟,她突然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意识到自己丈夫的心硬。
1962年夏天,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一个长得模样俊俏的女儿。她给她取名叫湘月。
孩子是顺产,乌云已经体会不到生产的痛苦了,她想这和母鸡下蛋没有什么两样,咕嘟一下子就生下来了。
按照乌云的状况,她在一天之后就可以离开医院回家了,同时把她的女儿抱回家。可是乌云却没有走出手术室,她躺在那里没动。在助产护士处理完伤口之后,她要人把外科主任叫来,她对她的同事说,给我来一刀,把我的子宫摘除了。外科主任吃了一惊,他以为他听错了。他说,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乌云十分平静地说,我没疯,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生了,我实在是生够了。谁也不敢做这个主,关山林被通知到医院来签字。关山林拿着手术单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去打搅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色。院长闻讯赶来把外科主任值班室的门轻轻掩上,她断定这次她肯定躲不掉一场厄运了。可是关山林很快就走出了外科主任值班室,他已经用他那支粗大的派克金笔在手术单上签上了“关山林”这三个大字。他的脸色像淬过了火的铁块那样发青,目光呆呆地,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愣了一会儿,嗓子嘶哑地对院长说,做吧。
手术很成功。这种摘除器官的手术对基地医院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虽然如此,医院还是派出了外科主任和一位副院长亲自主持操刀。乌云被摘除掉的子宫很健康,像一只在阳光下光滑丰满的梨子。如果让这只梨子继续长在树上,它一定会有更多的作为的。富有经验的外科主任要一位助手立刻把这只梨子处理掉,不得送进解剖室。器官实体对医院来说实在是可贵的东西,它能让很多新手走向成熟,如果你想对解剖学认真地下一番工夫的话。但是乌云的子宫除外。熟悉乌云的外科主任清楚,这个健康的子宫其实只是表面的现象,如果把它切开,就会在粗糙丑陋的子宫内壁上发现许多增生的小肿瘤,它们布满在疲惫不堪的纤维组织上,并且因为不断的刺激而迅速地长大。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孕育并产下了五个婴儿的子宫会是真正健康的,而且其中四个是在这个子宫被切了一刀之后产下的。外科主任不想让任何人在看到了这只子宫的真实面貌后对生命产生绝望甚至是憎恶的念头。
手术后的乌云被推进了一间安静的病房。当她从麻醉药作用下的昏睡中醒来后,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关山林。他坐在她的床边,在她昏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那么拘谨地坐着,一刻也没有走开。看见她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他说,你醒了?她躺在那里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圣洁的苍白。他勾下他魁梧的身躯。他冲她艰难地笑了笑。他把他的手伸进了被单,摸索到了她的手。他把它们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她的心一阵颤抖,她感到这是多么的好啊!她为他生过了五胎。她让他有了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一次坐在产房外等待她被推出手术室。可他现在在这里了,在她身边了。她早已经不再寄予期望了。想一想吧,五次生产,五次生命之门和死亡之门的洞开,她还期待什么呢?而现在她不再期待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他是怎么知道她需要他的?是他一直就知道这个,还是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毕竟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感到她的伤口在火烧火燎地痛灼起来了。麻醉药的作用已经失去了,八十毫米的刀口和两条血管的缝合不能说不算是一次大手术。但她觉得这没什么。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报答。她觉得她很幸运。她想她为此宁愿再挨上十刀!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红晕。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的动情了。他在很近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因为离得太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和柔情。他轻轻地说,你感觉怎么样?你伤口疼吗?她摇了摇头。她是疼,但这没关系。他说,你用不着怜悯那个拿刀威胁你的家伙,如果他把你弄疼了,你就说出来,我会把那个倒霉蛋抓来,用力踢他的屁股。要不,也照原样在他的肚子上来一刀。她噗嗤一声乐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你别笑,我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他要真让你不舒服了,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她笑得更开心了。她当然知道他会当真的,说不定他真的会在外科主任的肚皮上拉上一道口子,一想到这幅画面她越发觉得他鲁莽得可爱。笑牵动了伤口,她不由哎唷叫了一声。他惊慌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把她的手死死地握着,好像疼痛的不是她,而是他。他这个样子让她深深地感动了。他是那么的温存。他以为她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吗?她把脸别过去,朝着里面的墙壁。雪白的墙上有一只美丽的七星瓢虫在轻移莲步,不时振动一下它那一对娇艳的翅膀。她把脸转过来,对他说,对不起。他说,什么?她说,我不该瞒着你做手术,不该自做主张。他说,谁说你不该?你当然该,难道这有什么疑问吗?他说,我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五个小当兵的,我们总不可能永远这么生下去吧,难道你想生出一支军队来吗?他说,就算你想,我也干不动了,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父亲呀。他顿了顿,又说,我只要你,只要你在,只要他们没有把你从我身上摘除掉,这就足够了。她十分委屈地抽搭道,可是,可是它不是我一个人的,连我的人都是你的,我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他听了这话,把身子往后移了半尺,一脸严肃地端详着她。她在手术台上多么勇敢呀,顽强得就像一个孤胆战士,可现在,她却完全像个孩子。他让自己完全俯上去。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搂进了怀里,轻轻地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不会有什么能够伤害你了,我保证,再不会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她则将她的整个脸全部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她想,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宁愿就这么死在他的怀里!他们就这么拥抱着,长久不说话。后来她就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墙上的那只美丽的七星瓢虫这时终于爬到了窗台边,这回它真的振翅飞了起来,溜过遮阳帘,一直飞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去了。
八天之后,乌云拆线出院了。两个星期之后,她重新走进了办公室。她竟然比生孩子之前要胖了些。子宫摘除术后她没有奶,湘月由关山林做主交给了基地一位军工家属带养。那个身体健壮的乡下妇女生下孩子一年了仍然有充足的奶水,她十分乐意为一位老革命哺养女儿。再说,她的奶水挤也挤不完,她干嘛要浪费它们呢?关山林打算每个月给那个军工家里十块钱以做补贴,可那个乡下妇女却像受了侮辱似地把钱退了回来。乡下妇女说,俺不是奶妈子,俺不卖奶,俺是为革命哺养后代哩。
也就是乌云出院回家这一天,五十岁的关山林和三十二岁的乌云分床而睡了。
似乎没有谁有意这么做,也没有人提到分床的事。乌云刚出院,需要安静地休息,而关山林若在家,他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关山林让勤务员把路阳和会阳的床搬进阿姨的房间,把儿童室腾了出来给乌云住。情况就是这样。那天他们分别走进自己的睡房,上床以后两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睡着。从1947年他们结婚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家里分床而眠呢。他们总觉得少了什么,睡得不踏实。直到半夜乌云仍然在床上碾转。关节有些隐隐作痛,她起来吃了一片止痛药。她想他不知睡得怎么样。他的睡像一直不好,老是踢腿伸胳膊,后半夜了,他会不会把毛巾被蹬掉呢?她放心不下,就披了件衣服走到隔壁来看。他的屋里还亮着灯,原来他也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一本小册子。他笑着说他得抓紧时间把这本《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看完,基地有好些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处分错了的同志等着平反呢。她进去以后他就把文件放下了。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就坐在她熟悉的那张床上,他们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基地的事,医院的事,更多的是孩子们。老大路阳暑期过后就进中学了,他最近倒是不太捣蛋,而是迷上苏联的军事文学书籍,他一本一本地读那些战争小说,差不多是在吃它们;老二会阳那天突然对乌云说,太阳掉进河里了。那是个美丽的黄昏。这事让乌云激动了一阵子。据说上海能治儿童痴呆症,等过一阵子有空了,就带会阳去试一试;山东海城的朱妈来信说,老三京阳越长越俊了,他很乖,听话得很,总是待在她身边,像个闺女。关山林笑骂道,朱妈倒是会带,把个儿子带成了闺女,以后是当男兵还是当女兵?湖北老家方面也有信来,说老四湘阳贼精,他知道怎么把好吃的弄到自己嘴里,他想要什么决不大吵大闹,他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弄到手,在这方面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家里需要一些补贴,否则没法养活那个贪婪的小东西。老五湘月长势良好,谁都夸这个丫头长得像妈妈,不过孩子没出月,也不能老占人家老百姓的便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哪儿都不能忘,得想办法补上这个情。他们就那么坐着聊着,一点困劲儿也没有,一直聊到鸡叫二遍。后来他们不聊了。他说,天不早了,你身上有彩,不方便,早点儿歇着吧。她说,那就歇吧。她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灭了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此他们就保持了这种分床的格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合到一起来睡的事,一直到他们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睡到一张床上。
7 豹困樊笼
关山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的焦灼不安、喜怒无常、暴戾乖张连他的部下都难以忍受。他仍然爱哈哈大笑,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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