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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去按门铃。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
他又怀疑起来了,他原来的想法是荒诞的,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然而,他还是呆在那里,因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动,视线模糊起来,身体渐渐麻木了,变得软绵绵的。
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身上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接二连三的影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他又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他感到胃里火辣辣的,难以忍受,但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但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拿不定主意,陷入极度焦虑不安之中,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便把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抖着。尽管这样,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化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申斥荒淫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把福什利的那篇关于毒蝇的文章重新构思了一遍,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可能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些。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们肯定又上床睡觉了。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依然等待下去。
时钟敲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腿上溅满污泥浊水。这时,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水壶,但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窗口依然发出夜明灯般的微弱光亮。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这个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而且证据确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但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长时间。萨比娜大概在将近九点钟时到达火车站。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
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蛮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
倏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睡觉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恼火,因为那扇窗户现在黑洞洞的,他对它再也不感兴趣了。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接着,他觉得厌腻了,便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那扇窗户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头上,这时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自寻烦恼,真不值得。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种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天越来越冷了,再呆在街上他忍受不住了;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悠悠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是影子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仿佛觉得在跑马场里,拖着脚步兜圆圈子转了几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未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阒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很诧异,心里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他很失望,内心极度哀伤,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格外凄凉。缪法回到了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这几条街道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
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股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惊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靠在栅栏边,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的那副面容,他仿佛看见了他那张肥胖的小脸和满嘴的坏牙。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便走进教堂,跪在地上,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去祈祷求助;各种淫乐侵袭了他的灵魂,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便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回忆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随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圣三教堂的尽头那隐没在晨雾之中的钟楼。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仿佛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很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高高的拱顶上布满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乐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缪法呢,晕头转向,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十,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在热情的驱使下,把整个身心都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会儿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继续传来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这声音妨碍他祈祷。在阒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未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什么要扑在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这个人不能带他解脱危机。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觉得自己身体虚弱和不适。最后他疲乏不堪,因为被雨淋得太厉害了,冷得不堪忍受。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线暗淡的公馆里,心都凉了。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
佐爱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太太偏头痛发作得很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仍然可以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时,佐爱溜进了娜娜的卧室。可是,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跳下床,匆忙穿上裙子,光着脚,头发蓬乱,那件睡衣经过一夜胡乱作爱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嚷道,脸都涨红了。
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对他又产生了最后一丝怜悯之情。
“哎哟!你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嗯?你去捉奸,结果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不过,她明白他还没有搞到证据;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说道:
“你看,是我弄错了。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我敢担保!……现在,我的小乖乖,你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你需要睡眠。”
他一动也不动。
“走吧,走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刻,你大概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硬赶他走的想法。不过,她已失去了耐心。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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