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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轮月亮,窗下微风徜徉,白杨树叶凋落,处处闪烁银光。
歌声从收音机里飘溢出来。这是用叶赛宁的诗谱写的歌曲。听着它,一滴血从脚趾、从手指、从头发根、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涌上心头。这滴鲜血扎得人心里难受,让人抛洒泪水,有一种苦涩的欢乐,恨不得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拥抱遇到的任何一个人。也真希望能面对全世界忏悔或者躲在角落里恸哭一场,把现在郁结在心底的全部痛苦和将来还会遭遇到的痛苦一股脑儿全都倾泻出来。
嗓音响亮的女歌手们轻轻地叹息,深情地歌唱,她们歌唱窗外的皓月,歌唱栅栏外面哀婉哭诉的手风琴。我也深受她们的感染,想去安慰她们,怜悯她们,给她们心中点燃起希望。
这是一种纯洁净化的悲痛!
然而窗外并没有明月高照。窗外现在是雾霭溟濛。雾费尽力气从大地上升起,笼罩森林,遮掩旷野,覆盖河流——一切都沉没在雾海中。现在正是淫雨连绵的夏天,亚麻倒伏在地,黑麦低垂,荞麦停止生长,燕麦也不再抽穗。放眼望去,浓雾密翳。也许月亮露出过面庞,只不过人们难以见识到它的真面目。村庄里人们很早就入睡。万籁俱寂。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歌声在村外很远的地方飘荡,没有了歌声,生活寂寞而且凄凉。
在河对岸,在空空落落的村庄里住着两位老婆婆。夏天她们各自住在自己家里,到了冬天,她们为了节省木柈便合住在一个小屋子里。她们至今仍旧按照老规矩,在俄罗斯的炕炉上洗澡,吃铁锅里煮的土豆。锅里的土豆既给人吃,也用来喂牲口。她们盼望着夏天来临,因为那时候便可以同儿女们团聚了。儿女们总是在仲夏时节光临,他们是冲着蘑菇、浆果、暖洋洋的能晒黑皮肤的太阳来的。儿女们给母亲用网袋装来了橘黄色的阿尔及利亚橙子,还有外国产的破旧衣服。其实他们真不如给老妈妈带来双结实又不透水的靴子,再带一点白面粉和砂糖之类的东西。老人家啃黑面包啃得太累了。虽然在战争期间她们已经忘掉了做饭做菜的乐趣,可随便做点什么新鲜的面食也是很开心的。她们很难得去商店购买东西,一旦刮风下雪,满山遍野全被大雪封住,河水结了冰。冬天把她们与外面世界隔绝了。她们也曾经打算使用雪橇。不行了,她们常常从雪橇上掉下来:毕竟是年纪不饶人。
其中一位老婆婆的儿子从列宁格勒回来探望母亲。不知为什么,这个儿子在寒冬顶风冒雪来到村子里。他敲门时,母亲不肯放他进来,因为他的声音十分陌生。
我问这位小伙子:“你挣多少钱?”他回答说:“我们搞建筑,收入蛮高的,每个月不少于二百卢布!”我又问:“你接济妈妈一点儿吗?”小伙子答:“干吗接济她?她有二十六卢布的养老金,还编织一些花边儿,也能卖钱……”
手风琴在哭泣、哭泣。
不过不是在彼岸哭泣,而是在我心窝里。我看到的一切都处于初始状态,夏秋之交,在夜色褪去,黎明将至的时刻。三个半空的村庄里剩下唯一的一匹老马在无精打采地吃草;村外,酒醉的放牧人正恶狠狠地骂着饥饿疲惫的牛犊;一位青春年少但是长相老衰的女人(名叫安娜)手提水桶到河边去汲水。
安娜二十六岁,她已经有三个孩子。男人嗜酒如命,喝醉后便动手打人。有次在家庭聚会上他又大打出手,哥儿们扑了上去,把他反剪手捆了起来,脸朝下按到了枕头上。后来人们把他忘记了。第二天早晨想起他时,他已经僵硬了。他这一死,抛下安娜,她孤身一人把三个孩子全拉扯大了。如今儿子们劝说她夏天时候把几个小孙子全都打发走,儿子们还向她要钱买酒喝,称她为“阔佬”。的确,真算个“阔佬”了。从前住着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里只住着老太婆和一个儿子。够阔气了!要割草吗?周围的草永远也割不尽;要种菜?可以。反正菜地多得种也种不完;可是如果冬天要喊个什么人来,喊上半天,也没有人会应声。
手风琴哀婉的哭诉,声音凄凉、孤独……
什么原因?为什么我们过去和现在都很少咏唱叶赛宁的诗歌呢?他是一位最富于音乐感的诗人,他的诗最容易谱曲歌唱!难道在他身后这么久还要用胳膊肘儿推搡到一旁,把他排斥在外吗?难道让他与人民接近真的那么可怕吗?俄罗斯人会霍地站立起来,撕下身上的衬衫,连同衬衫一起把心也撕碎,正如我此刻所做的这样。我只好用指甲从躯体里,从血肉中把心脏抠出来,为的是亲身感受疼痛和恐惧;为了体验诗人叶赛宁经历过的和忍受了的折磨,他一次同时承受了自己人民的万般痛苦,他为所有的人们,为一切有生命的物体承担了我们全都难以忍受的、异乎寻常的忧伤。我们常常在自己身上也听得到这种无言的忧伤,所以我们对这位出生于梁赞省青年的诗感到特别亲切,非常倾慕。他为世人承受的忧伤,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一次再次地引起共鸣,他的疼痛和郁闷撞击着我们的灵魂。
我经常感觉到诗人与我非常贴近,亲如手足,我在梦里和他倾心交谈,我把他称作兄弟、小弟弟、忧郁的小弟弟,而且我一直抚慰他、抚慰他……
可我到哪里去安慰他呢?这个可怜的孤儿,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有他圣洁的灵魂在俄罗斯上空飘忽不定,用他那永恒的悲戚震颤着、震颤着我们的心房。有人一味地向我们解释、详细地论证,说叶赛宁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没有过错,他还是我们的人嘛!正是这些确定谁是“我们的人”,谁“不是我们的人”的裁判大人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这些人已被人们从记忆中删除,而叶赛宁的诗歌、音调、哀伤却永世长存,永远同我们在一起。可是还有人不停地向我们解释,再解释那些说不清楚和不能理解的东西,因为叶赛宁,他既不是“我们的”,也不是“你们的”,他——是天使,上帝把他召回天堂去了。因为上帝和叶赛宁本人都需要美好圣洁的灵魂,这不,他正在铲除人间田园里的杂草,环顾四周可以看到:到处是大翅蓟和牛蒡草,荒地上可作燃料的草和茂密的野蒿蹿得很高很高,它们摇晃着红色的脑袋,大声地为自己唱着赞歌,用身上的刺扎别人,把发粘的草籽乱撒在地上……
“窗外一轮月亮……”窗外实际上是一片晦冥昏暗。村庄空空落落,大地也空空落落。此情此景,听叶赛宁的诗谱写的歌曲更是心潮难平。某些人用卑鄙的舌头舔掉饱经磨难的诗人因粘着一层糖汁而甜得发腻的泪水,把绣花的俄罗斯衬衫硬罩在高加索的紧身长衣外面,结果是罩也罩不上去,衬衫撑破了,挂在了紧身长外衣前襟上摆样子用的子弹夹上。
诗里这样写道:“曾几何时,我自己不知疲倦,不停地歌唱。菩提树啊!永恒的菩提树!你在哪里?在何方!”真的,我们的菩提树,永恒的菩提树,你在哪里?温暖的家园、月亮、我的故乡、罗斯,你们都在哪里?
四周浓雾如故,密密层层,凝滞不动,任何声音都无法穿透。河的对岸勉强露出点点暗淡的灯光,那是两位老婆婆窗户里隐约闪现出来的。她们还活着。干活累了。正在吃晚饭。是黄昏在延续,还是已经融入了夜色呢?
草丛湿漉漉的,叶子上面滚落下一滴滴水珠。潮湿的草场上马在打着鼻响。村外的拖拉机已经哑然无声。然而,在茂密的森林和稀疏的幼林里,在庄稼地和亚麻田里,在流湖泊周遭,俄罗斯歌手为之恸哭的俄罗斯,同村中沉默的教堂一起沉睡。
军号,不必再吹了!饶舌的演说家,住口吧!时髦的高音扬声器,别再装腔作势了吧!孩子们,关上磁带录音机,关上收音机吧!
俄罗斯,脱下帽子来!
人们在咏诵叶赛宁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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