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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想了想说,有。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嘛。
几个战友一齐哄笑马三。
哦,这就是铁器,马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们家不这么叫它们,我们叫这些东西是×××——马三说了个谁也听不懂的词。后来战友们发现,凡是由铁打制的东西,马三的叫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仔细分辨下,觉得在他说法里的铁跟金似乎是混为一谈的,好像他把铁这个东西看得很金贵似的。这说明他家乡铁器可能真的很少。马三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中也没一样是铁制的,包括脸盆、饭碗,甚至一只小小的瓢羹,全都是木头的。马三说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我不是××(铁匠),我是木匠,马三说。难怪他手劲大,原来是只使斧头的手。
马三是木匠,这说来没什么奇怪的,其实在他家乡,木匠就同军营中的兵一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马三家乡在江西吉安的一个偏远山区,山连着山,一座座的山上,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但除了树木,马三想不起他家乡还有什么,也许还有无数无数的人吧。是的,有很多很多人,但没有很多很多东西,木料虽多,却因地理偏远,无法变成粮钱。没有钱,家里买不起东西,只好拿木头来做所有家什:木头的脸盆,木头的脚盆,木头的水桶,木头的马桶,木头的米桶,木头的桌椅,木头的板凳,木头的筷子,木头的勺子,反正所有的多数都是木头置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三家乡的男人都成了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问马三,他也不知是啥时候学会做木工活的,好像生出来就会的。他也不知自己的手艺是好是坏,因为还从没给人家做过呢。
一天,马三站完哨回来,见班长手里正托着他的木脸盆,在翻来覆去地瞅个欢喜。见了马三,班长说,小马,你这个脸盆真漂亮,哪来的?马三说是从家带来的。这我知道,班长说,我是问是从哪买的?马三说不是买的。那是人家送的?马三又说不是的。
那是咋来的?班长觉得跟马三说话真累。
马三眨眨眼,说,是自个做的。
自己做的?班长露出一丝笑脸,谁做的,你爸吗?
马三说,不,就是我自个。
你自己?班长睨了马三一眼,变了脸说,那你给我做一个。
说真的,班长根本不相信马三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这简直是件工艺品,通体由条木拼接而成,却又天衣无缝,玲珑剔透,像是模子铸造出来的,局部还有鱼草的浮雕。有这么好的手艺,班长想,你马三就不会来当这兵了。
做一个?马三奇怪地看了班长一眼说,你要喜欢这个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行,班长说,给了我你拿什么洗脸嘛小马。班长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马三想,我们换一个就是,把你的金(铁)脸盆给我就是了。可马三没敢这么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做一个?没工具做不来啊,班长。
班长想,真让他做他就耍滑头了,你个马三啊,连金铁都分不清也想糊人。
工具木工房有的是,班长说,木料也有。这么说着,班长就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说大话的马三了,想不到马三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答应了就不好说他什么了,班长拍拍马三肩说,好,说话要作数,我等着要的。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营里组织新兵进城游玩。当兵一个多月,还从没出过营门,这下要去看几十里外的城市,可把大伙乐的,跟过年似的。只有马三,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伙忙碌着出发。班长见了,催促道,小马,还不快准备下,马上要集合了。马三应答一声,站起身,东瞅瞅西瞧瞧地想准备个什么,可双手依旧虚空地垂挂着,没一点忙乎的意思。你怎么了马三,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长吆喝道。马三一下接过话头,是不是可以不去的班长?班长毒了马三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马三点点头,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搓着手。为什么?班长走过来。马三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说,我没钱,去城里没意思。班长说,没钱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马三说,光看有什么意思呢。班长说你想好了,进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马三说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长又说,如果规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没规定,班长说,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就赶紧准备下,不去就算了。马三说,算了,不去。
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了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看见马三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像团衣服样蜷在一角。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马三床上,吆喝道,起来,马三,这样睡觉不感冒了。马三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了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马三伸手去摸了下饼干,饼干像烫似的,一下又缩回了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说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马三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马三哎了一声,蹲下身,在床底下取了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班长,这是给你的。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股香气这时简直像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马三端着个一尘不染的、崭崭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
从马三答应那日算起,这已过去快半个月了,说实在的,班长都早忘记这事了。但马三无疑没忘。班长从马三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覆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
刚做的?班长脸上着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马。
是香樟树的木头做的,所以香,马三说。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像是沉醉了。
要说这盆子跟马三家带来的那个比,基本没什么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花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马三解释说,不作花草浮雕是因为樟树木不像梓木坚硬(马三那个是梓木的),不容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有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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