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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在顿涅茨草原上跑着;这里的草原被太阳晒得很干,又被羊群践踏,一动脚就会扬起一阵尘土。简直难以相信,刚刚还有清新葱郁的树木环抱着她们。这个峡谷非常优深,中间有一条河水流过,两岸的树林像狭带般蜿蜒着。姑娘们跑过三四百步之后,已经看不见峡谷、河流和树林——草原把这一切都吞没了。
这不是像阿斯特拉罕草原或是萨利斯克草原那样地势平坦的草原,它上面全是丘陵和峡谷。这儿有一个巨大的向斜层,它的两翼通到地面,远远高耸在南北两面的地平线上,就像是两堵巨浪。这个向斜层好像一只爇气腾腾的蓝色的盘子,里面白爇的空气在摇曳颤动。
在这片干燥的天蓝色草原的坑坑洼洼的表面,在它的丘陵和洼地里,矿区的村子和农庄参差分布,掩映在碧绿的、暗绿的和金黄色的方方的小麦地、玉蜀黍地、向日葵地和甜菜地中间。这里还现出一些孤零零的井架,井架旁边高耸着由矿井里抛出的矸石堆成的、一堆堆深蓝色的锥形矸石堆,比井架还高。
在村子和矿场之间的每一条道路上,逃难的人群络绎不绝,都急着要赶到通卡缅斯克和李哈雅的大路上去。
远方传来的激战的声音,说得更准确些,是在西方、西北方和遥远的北方进行的许多大大小小战斗的声音,在这里辽阔的草原上,都清晰可闻。远方大火的烟雾向天空冉冉升起,有的像一片片的密云,停留在地平线上。
姑娘们刚跑出林木茂密的峡谷,首先就看到又有三处地方在冒烟:两处近,一处远——在被丘陵挡住看不见的城区里。这是一缕缕在空中逐渐消散的灰色轻烟,要不是这些爆炸声,要不是姑娘们愈走近城区愈闻得出的那股刺鼻的、大蒜似的气味,她们也许不会注意到它们。
五一村前有一座圆圆的小山;她们跑到山上。这个分布在丘陵和洼地的全村景色,以及从伏罗希洛夫格勒通过来的公路,就都展现在她们眼前。公路在这里经过那座把克拉斯诺顿城市和这个村子隔开的长山岗的岗顶。从这儿望过去,只见公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军队和逃难的人们。汽车——普通的民用汽车,伪装成绿色的、损坏的和满是尘土的军用车,卡车,轻载车和救护车——拚命按着喇叭,疾驰着越过他们。被这无数的人脚和车轮一次又一次掀起的红土,就像天幕似的悬在整段公路的上空。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新一号井的钢骨水泥井架——在全城的建筑物中,从公路那边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它的雄伟的胴体,——突然倒了下去。矸石腾空而起,像一把厚厚的扇子霎时遮住了它,接着地底下又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在空中和脚底下隆隆滚过,把姑娘们吓得战栗了一下。等一切消散之后,井架连影子都没有了。巨大的深色的锥形矸石堆仍在原处岿然不动,迎着太阳闪闪发光,而原来是井架的地方却冒着一团团肮脏的灰黄色的浓烟。在公路上空,在蚤乱不安的五一村上空,在这里看不见的城市上空,以及在整个周围的世界上空,都荡漾着一种融成一片的、拖长的声音,好像是声吟,里面夹着微微起伏的遥远的人声,——不知他们是在哭,是在咒骂,还是在痛苦得声吟。
这一切可怕的景象:疾驰的汽车、川流不息的人们、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井架的消失,顷刻间像晴天霹雳似的袭向她们。于是交集在她们心里的种种感受,就突然被一种无法表达的,比担心自己更为深刻、更为强烈的感觉所贯穿,——这是一种在她们面前裂开了末日的深渊,裂开了世界末日的深渊的感觉。
“在炸矿井了!……姑娘们!……”
这是谁在号泣?好像是东妮亚,但是这声号泣仿佛是从她们每个人的灵魂里迸发出来的:“在炸矿井了!……姑娘们!……”
她们不再说什么,彼此既来不及,也没有什么好说。她们这一伙自然而然地分散了:大部分都往村里跑,各自回家,玛雅、邬丽亚和莎霞却越过公路抄近路进城,要到共青团区委会去。
但是就在她们不约而同地分成两批的时候,瓦丽雅却突然抓住了好朋友的手。
“邬丽亚!”她用怯弱的声音恳求说,“亲爱的邬丽亚!你到哪儿去?我们回去吧……”她踌躇了一下又说,“也许会出什么事……”
邬丽亚却陡地朝她转过身来,默默地望了她一眼——不,甚至不是望着她,而是透过她眺望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她的黑眼睛里带着好像她是在飞翔的那种焦急的神情——大概,正在飞行的鸟儿就常有这样的眼神。
“等一下,邬丽亚……”瓦丽雅拉着邬丽亚的手,用恳求的声音说,另一只空着的手迅速地把百合花从邬丽雅的有波纹的黑发里拔出来,扔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邬丽亚不仅来不及考虑瓦丽雅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简直就没有注意这件事。接着,连她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就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这样做,在她们多年的友谊中还是第一次。
的确,叫人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事。可是,由玛雅-毕格里万诺娃领先的这三个姑娘穿过公路之后,就亲眼证实了这件事:在新一号井的巨大锥形矸石堆旁边,整齐漂亮的井架和它全部巨大的升降装置,都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团团灰黄色的浓烟升向天空,使四周弥漫着难闻的大蒜气味。
时近时远的新的爆炸,震撼着大地和空气。
和新一号井连接的这个市区,同城中心只隔着一个深谷;谷底有一条满生菖蒲的、浑浊的小溪流过。如果不算小溪两旁峡谷斜坡上盖的土房,整个这一区,也像城中心一样,都盖起每幢可供两三户居住的砖砌平房。平房都是瓦顶或是防火瓦顶,屋前留出一个小小的庭园——一部分做菜园,一部分筑有花圃。有的人家已经栽种了樱桃树、丁香或是茉莉;有的沿着油漆过的整齐的栅栏在里面种上一行行的小槐树和小槭树。现在,一队队的工人、职员和男男女女正缓慢地走过这些整齐的小屋和庭园;载着克拉斯诺顿各企业和机关财产的卡车,也夹在队伍里面。
一切所谓“没有组织起来的居民”,都纷纷从家里出来。有人站在庭园里,带着痛苦或是好奇的神情望着撤退的人。有的走到街上,背着包袱和口袋,推着满载家常用品的小车,在队伍旁边慢吞吞地走着,年纪小的孩子们就坐在小车上,有些妇女手里还抱着婴孩。半大的男孩子们被爆炸声所吸引,都向新一号井奔去,可是民警把那边封锁了,不让人过去。这时迎面有一批人从矿井那面冲过来,而从市场那边的小巷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集体农庄女庄员们,还有马车和牛车,也和那批人混在一起。这些女庄员们的篮子里和独轮车上,都装满了蔬菜和食品。
队伍里的人们默默地走着,个个都面色陰沉,全神贯注地在想一件事,因此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察觉。只有在队伍旁边走的领队,看到逃难的人们堵塞了街道,妨碍队伍前进,才停下来或是跑到前面,帮助民警和民警马队维持秩序。
人群里有一个妇人抓住了玛雅的手,莎霞也在她们旁边站下;邬丽亚一心只想赶快跑到区委会去,还是沿着栅栏往前跑,像鸟儿那样挺起胸膛迎着人们跑过去。
一辆绿卡车吼叫着从峡谷里拐了弯慢慢地开过来。邬丽亚和另外一些人都急忙朝一座标准式房屋前的小庭园那边闪让。要不是有一扇门,站在门边两棵沾着尘土的丁香中间的一个姑娘,就会被邬丽亚撞倒。那姑娘生得个子不高,体态非常苗条优美,浅黄的头发,小小的翘鼻子,一双蓝眼睛眯缝着。
尽管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显得很奇怪,但是,邬丽亚在撞到门上、差一点把这位姑娘撞倒的一刹那,她仿佛突然看到这个姑娘在跳华尔兹舞。她仿佛还听到管乐队演奏的华尔兹舞曲。这幅幻景好像是幸福的幻景,突然又苦又甜地刺痛了邬丽亚的心。
这位姑娘在舞台上载歌载舞,在大厅里载歌载舞。她通宵和大家一同跳舞,跟什么人都跳,不加选择,从不疲倦。她的蓝眼睛和整齐洁白的小牙都闪耀着幸福的光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一定是在战前,这是另一种生活,这是梦境。
邬丽亚不知道这姑娘姓什么。大家都叫她刘巴,更多的时候叫她刘勃卡。对啦,这是刘勃卡,“女演员刘勃卡”,顽童们有时这样叫她。
最令人惊奇的是,刘勃卡竟然打扮得好像要上俱乐部似的,悠闲自在地站在门边的丁香丛中。她的玫瑰色的小脸总是保护着不让日晒,金黄色的头发津心梳过,卷成一个圆圈,小手好像是象牙雕成的,指甲闪闪发光,仿佛刚刚修过,健美匀称的小脚上穿着轻巧的奶黄色高跟鞋,——这一切都显出仿佛刘勃卡马上就要登台表演歌舞。
但是使邬丽亚更为吃惊的却是她那副盛气凌人的、同时又是非常单纯、非常聪明的神气,这种神气在她的鼻子微翘的玫瑰色的脸上,在她略微嫌大的嘴的涂着唇膏的饱满的嘴唇上,主要的是在那双眯缝着的、非常灵活的蓝眼睛里,都流露出来。
她似乎认为,邬丽亚差点把门撞坏,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她对邬丽亚连瞅都不瞅一眼,自管悠闲地、盛气凌人地望着街上发生的一切,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笨蛋!你干吗往人身上开!……你干吗不能让人过去,你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你还开?你还开?……喂,你这个笨蛋,又不是过年!”她把小鼻子一翘,闪动着睫毛浓密的蓝眼睛,向一辆卡车的司机叫喊着。其实司机正是为了等人们散开,才冲着她家的门把车煞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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