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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在他那间有些简陋的木板房里睁开眼,打着哈欠,悔懊之情又一次涌上心头。近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为这种心情所笼罩。这一次是为昨天下午出去找野菜的事。
山就在对面,痕没事就爱去那里面,有时是去捡点蘑菇野菜,有时只是看来看去。昨天下午天高气爽,刮了几天不息的风突然静了下来,痕无端地觉得自己应该去山里转一转了。他记起前不久吃的那种称为“野藠头”的野菜,十分爽口,于是提了一只小篮迈步出门。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窄,而且仅有一条路。痕攀住路边的乱藤和野草往上爬,毕竟已年近五十,动作不那么利索,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了。正要在草丛里坐下,抬眼看见前头有一打补丁的屁股出现,从身影看那人似乎比他老得多。痕重新迈动僵硬的两腿,紧紧跟上,一直到了山顶,才大汗淋漓地与那老者一同停下。
老者的样子并不好看,三角眼,无眉,一脸贼相,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使痕不由得顾盼四周,打了个寒噤。
老者盯着痕的眼睛说道:
“在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杀了你,然后挖坑埋了,上面铺些乱草,便便当当,完全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认识你,对你这种人早厌烦了。过去我们一年当中至少有一、两次谋面,有时在路上,有时在人群里,难道你就这么健忘?我真的对你这种人厌烦了。”他扬了扬手中的镰刀,威胁地向前跨了一步。
“你并不要杀我,”痕故作镇定地说,虽然腿子禁不住打抖,“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杀起人来也费力,更不要说埋一个人了,何苦呢?我对你又毫无妨碍,我差不多等于水面上的一个气泡,山上的一棵草(他一急就乱打比喻)。真的,我只是今天下午出来找野藠头作菜吃,完全没想妨碍你,你看,这是我挖野菜的篮子。”他觉得自己后面一句话简直有些故作天真的味道,随之好一阵后悔。
“那么我就饶了你。”老者收了镰刀,仍然盯着他看,脸上不无鄙夷之色。“像你这种人,胆量这么小,对自己的性命又看得特别要紧,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你该听说过最近两天老虎吃人的事了吧?这一带有三只华南虎出没,吃了两个壮年人,还是好好呆在家里为妙。刚才我看见你爬山的模样了,窘迫得很啊。这是何苦呢?你看见天气好,风又停了,于是就不安分了,跑到这山上来。你们这种人总是这样不安分,胆子又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紧得不得了。如果在前面的草丛里被人捅一刀子,或用那种砍柴的钩刀勾一块肉下来,你会作何感想呢?这种事轻而易举……”
他还在说下去,痕几次抬脚要走,又慑于他眼中的凶光没敢动挪。
“请问你的家在什么地方?”痕卑屈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老者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道:
“……干脆就呆在家里不要动,到村子里打油买米之类的事全让你老婆孩子去干,出头露面是十分危险的。看见山下那口塘了吗?有个和你差不多的人每天在塘边溜达,结果上星期中了埋伏,夹子夹住了他的脚,败血症完蛋了。我亲眼看见猎人安放的夹子,那人就藏在路边,这类事层出不穷。你以为我在恐吓吗?”
痕呆立原地,老者首先走掉了。
他神情恍惚地从原路下山,东张西望,连一株野藠头也没找到。抬头看看,满天乱云,太阳光也不似出来时那般亮,一只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音竟使他毛骨悚然了好一阵。直到下了山才看见几株野藠头,连忙弯下腰采了放进篮子,叶子黄黄的、瘦瘦的,完全不能做菜。
下了山,看见熟悉的田野,和村里的农夫,才又懊悔根本不该去采野菜。如果做些别的,比如说,坐在塘边钓鱼,不就遇不上那凶恶的老头了吗?说不定还钓上一条鱼了呢!而现在,无故地被惊吓了一回,又没采到野菜,完全是自己的错误。他这样打比喻时,忘记了自己从来不喜欢钓鱼的事实。
回到家,女儿正从学校回家,高兴地说:“爸爸去秋游去了呀!”
痕慈祥地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将遇见一个恶人的事告诉任何人,免得讲完了又后悔。他将手中的篮子往门角一扔,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编草席。
现在痕一边穿衣一边想:那老者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呢?如今外面杀人的事真有那么多吗?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于不去别人家里了。除了去没人的山上,一月一次到村里买米,买煤,偶尔为家里买些笨重的东西,他基本上是坐在厅屋里编草席。他给自己做了规定:每天六小时工作,三小时吃饭,三小时看“编织技术”,四小时“闲散”,八小时睡眠。有时也有客人来,自己村子里或邻近村子里的人。每逢来了人,他总不免本性难改,一个劲地吹起牛来,将自己编草席的技术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手。这种时候,客人毫无例外地乜斜着眼,很不耐烦的神气,痕则提高了嗓门,硬着头皮吹下去,心里恨不得给客人一记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愤怒地关上门,吩咐妻子:“以后不要放这家伙进来,就说我不在。”仍坐下编草席。
客人一天天少下去,痕也习惯了。
只有景兰每月来一次。景兰是痕最老的朋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景兰谈话十分讲究艺术,拐弯抹角,朦胧而晦涩。他将痕称为“了不起的织手”,“非凡的创新者”等等,但从不使用“世界之最”这类字眼。痕注意到了景兰的态度,有点耿耿于怀,但还是与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兰刚来的时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时候痕却十分愤怒,将门“砰!”地一关。
刚吃完早饭,景兰就来了,来了便坐下。
“听见老虎吃人的事了吗?”景兰开口道,狡诈地眯着眼,被太阳晒黑的双颊不停地咀嚼什么东西。“传得满村风雨呢!”
“我是从一个恶人口中得知的,那家伙用一把手枪抵住我的后脑勺,给我讲了这件事。”痕不知不觉瞎编起来,“如今我对出门的事越来越厌倦了,真恶心啊。你想,我不过是去那边山上散一散步,就遇上歹徒,那家伙一直尾随我,后来看见没什么油水可捞,才悻悻地走了。这样的世界,出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真不该出去,可是每月还要买米买煤,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尽量避开熟人,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可是还有收房租的,他每月来找你,和你谈编织方面的事。”景兰挑衅地说道。
痕不由得皱了皱眉,记起上次吹牛的事。
“是的,那蠢货的确和我谈过,那又怎么样,很多人都和我谈过,我说了同样的话,对你也没什么例外。我想说便说。”他忽然大发脾气了。
“我是很钦佩你的技术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兰心平气和地说,末了又加一句:“我听说老虎专吃胆小的人,如果迎面走上去,它们反而不感兴趣了,有没有这种事呢?这村里什么样的说法全有。”
“恶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枪,还蒙着面。你想,我不过去散散步,这世界真险恶啊。我现在有时很讨厌别人来我这里,最好谁也别来。”
“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总是有怪癖的嘛。我记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对我来你家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当然你是例外。”痕连忙说,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来推去,他的妻子连忙走过来说:“老景是例外,我们欢迎你来。”
一边说着些外面的传闻,景兰又夹带着重复了先前的老生常谈,将痕称之为“极有创造力的”之类,然后站起来告辞了。
这一次痕特别生气,竟骂起老朋友来,而且用了“钻营”这样的字眼。
“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来吗?”妻子说,“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来这里是为了剽窃你的技术,最近他也编起草席来了。”
“我早知道他是个庸庸碌碌的家伙,他如果学得会我这一手倒有救了。这家伙骨子里是个骗子。还记得我们和他是如何相识的吗?就因为他骗了我们,我们才与他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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