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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牧生失业了。依靠着岳母底积蓄和妻子底首饰,在他失业的时候,这个家庭度着苦恼的生活。
孤孀的岳母便在这上面建筑了她底权威。她用她底积蓄放债、典房子、上会--做南京底老人们所能做的一切。这些老人们,他们必须做这些才能维持生活。这些老人们,在南京社会里,是有着看不见的、可惊的势力,堂皇的、政治的南京就是在这些老人们底幽暗的生活经管里建筑起来的。但老人们自己对这个毫无知觉;他们都是前代的遗民。他们之中的喧赫者是金小川的一类,他们多半是可怜的、孤零的老人。
蒋家底姑母,从二十三岁起,便度着孤孀的生活,她底一切是极艰苦地建立起来的--特别因为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几十年来,在她心中的最强的渴望,便是老年的统治权。最近几年,她和女儿女婿不停地争吵,争取这个统治权。不时的,在这个家庭里,两种观念所燃起的火焰,扑击着。陆牧生夫妇认为老人应该退隐,但老人感到,在他们底生活里,她是真实的基础。
在陆牧生赋闲的第二个月里,夏天,大家的心情都坏,陆牧生和老人之间又起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陆牧生打碎房里一切磁器,出去了,三天没有回来。老人准备下乡看侄女,但沈丽英底哭泣和恳求留住了她。
和解了以后,又过了半个月。老人不愿因女婿底失业而放弃她底生活节目。她依然上会、收帐、打牌--下乡以前,老人领孙儿陆明栋到夫子庙去找一个船户要债。
三年前,她借给了这个多少有点亲戚瓜葛的船户五百块钱。这个船户以前做生意,但被秦淮河底繁荣蛊惑,把生意丢掉,凑了足够建造一只大花船的钱,到河畔来碰运气了。但当他照着别人底样子,节衣缩食地,狼狈地过活着,把第一只花船放到河里去的时候,恰好在这个时候,市政府颁布了国难时期取缔娱乐的命令。接着河水发臭了。于是,这个可怜的冒险家,便陷到人们常常看到的那种不幸里面去了。花船,原是寄托了一切好梦的,是空虚地泊在河畔,泊在这个船夫底棚屋后面;当风雨摧毁了他底棚屋时,他便不得不把他底可怜的家迁到船里去,支起锅炉来。
如人们所常见的,这些简单的人,不冒险就要灭亡,而冒险,正直的冒险,仅仅才开始,就把一切全粉碎了。消耗了他们底最后的精力,他们便屈服了,于是被弃置在什幺一个角落里,和这个喧骚闹动的世界除了债务以外没有别的联系,但给这个世界添了一个沉默的、静止的、骇人的洞窟。
蒋家底姑母已经有半年未来索债。最后一次的痛苦的印象使她退避了;与其说是她宽恕了这个不幸的冒险家,宁是她惧怕痛苦。但金钱的损失使她更痛苦。她决定在下乡前把这件公案--用她自己底话说--弄清楚。她带陆明栋同来,显然的,她企图使孙儿认识这件公案,而在将来继承她底事业。
但这个最后的审判对于秦淮河畔的沉默了的不幸者毫无影响。这个不幸者用骇人的沉默和麻木接待了她,像接待来自这个人间的任何事物一样。
是南京底酷热的天气。老人在夜里腹算了帐目,想了对方底穷苦和自己应该采取的态度,清早便动身。她答应陆明栋在要到钱--即使是一块钱--以后便上奇芳阁吃包子。她是的确期待着这个小小的欢宴的,因为,要到钱,即使是少数的钱,缓和了她底良心底痛苦和金钱的痛苦,那种愉快,她是熟悉的,是值得庆祝的。
她不愿惊扰别人,在巷口便下了车。内心底准备使她有着矜持的、刚愎的表情;但她底脚步是焦躁的。
她敲门,轻轻地呼唤着。她明白这种痛苦,想到在门内会有什幺在等待着她,她就发慌;她低下了眼睛,眼里有泪水。“我这个人真太不中用!”她想,重新露出了刚愎的表情。“天太热!太热!”她自语着。忽然她发觉,她在心里准备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啼哭的、悲哀的感情。
邻家的麻脸妇人向她摇手,又摇头,然后指示旁边的发臭的小巷,好像所指示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陆明栋扶着祖母走进了发臭的小巷。
他们看见墙壁已经坍倒。老人伸头向墙内看,同时听见了巷口有嘘嘘的声音。
刚才的那个妇人,因为一种难以说明的激动,走到巷口来,向老人神秘地做着手势指示着河边。
姑妈点头,又向破墙里面看。
“怎幺弄成了这样?那些东西哪里去了?--这还了得!”她惊吓地说,看着破墙里面的可怕的不幸。
“奶,臭得很!”陆明栋说,皱着眉。
“这还了得!”姑妈想,忘记了向巷口的妇人致谢,走过了巷子,看见了在太阳下浮着肮脏的泡沫的绿色的河,同时闻到了更重浊的臭气。姑妈掏出手帕来掩着鼻子,在看见晒成黑色的花船和船内的东西时站住了。那个邻家的麻脸妇人,因为好奇,走出了自家底后门,站在门前的阴影里。
酷烈的太阳蒸发着河上的臭气。从两岸的密集的房屋底腐蚀了的骨架下,经过垃圾堆,黑色的臭水向河里流着,在阳光下发亮。周围是深深的,夏日的寂静和困倦。河岸上奔跑着野狗。远处有剧场底锣鼓声;楣柱脱落的、旧朽的花船系在河边。
姑妈最初看见的,是窗内的一个赤裸的、焦黑的身体,它底右肩暴露在阳光里。从这个肩上望进去,姑妈看见了垂着的灰色的、破烂的布幅。船头上有着几片烂了的木板。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姑妈踌躇地站着,觉得无力跨过面前的发臭的水塘。船上无动静,没有丝毫生命底表征。那个赤裸的、骨嶙峋的、焦黑而弯曲的上身依然停在窗口,好像它是绝不会再动一下的了。
邻妇发出了一个喊声。接着又叫了两声--用那种非常单调的声音。
最后,邻妇焦急起来,走到花船底踏板前,弯腰向着窗内。于是那个可怕的上身运动了,有一颗头发稀落的、沉重的头探出窗子来,向河岸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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