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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路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道观之时,不仅是沈忘直呼万幸,连程彻也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好了要保沈解元顺利进京,自当一诺千金,绝无转圜。恶奴他不惧,山匪他不怕,可若是沈解元因为太困自己摔下了驴背,跌出个三长两短,他可找谁说理去?是以,三个人急匆匆下驴拴马卸褡裢,准备在这摇摇欲坠的道观中将就一晚。当是时,无星无月,夜色浓得化不开,只余黑暗中的道观影影绰绰。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寒凉,平地陡起一阵疾风,直把三个人的鸡皮疙瘩都吹了出来,汗毛根根竖立。“我怎么看这道观阴惨惨的,不像是什么祥顺之地啊!”李四宝缩在程彻身后,上下打量着道观已经斑驳脱落的墙体。沈忘虽然也是困极,但还是强撑着打趣道:“心疑生暗鬼,月乱见虚花。李老丈若是怕了,我与清晏可陪你继续前行,寺、庙、祠、观、庵,你觉得哪个祥顺,咱们就住哪个。”“无忧小友,这你可就是瞧不起人了!你是不是以为老朽怕了,哼,想当年,小老儿我……”话音未落,一阵断续阴恻的鬼哭之声从观中飘然而出,其声缥缈难寻,其势千回百转,其情哀恸难言,宛若一道绛紫色的绸带紧紧勒住了三人的咽喉。李四宝吓得大叫一声,掉头就跑,跑到拴着青驴和白马的树旁,一边探头探脑地向着沈忘和程彻张望,一边拼命挥手招呼二人迅速撤离。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自龙见案后,沈忘更是不再相信什么百鬼夜哭之说,他转头看向程彻:“去看看?”程彻点头应道:“走!”当下,二人也不管李四宝在身后如何龇牙咧嘴地手势动作,吱呀一声,推开了道观虚掩的大门。这道观虽是废弃,但里面的格局却是不小。道观坐北朝南,三进院落,山门东向,一座巨大枯槁的银杏树后,便是通体漆黑的山门灵官殿,门上挂一同样漆黑的歪斜牌匾,上书“雷火总司”,门内正中隐约可见护法灵官像,而那若有似无的哭声,正是从灵官像处传出。“殿中祭拜的是雷声普化天尊,若真是天尊显灵,该是雷声滚滚,又怎能是哭声哀哀。”沈忘轻笑着摇了摇头,讥讽道:“堂堂雷部正神,不为芸芸信众解冤平怒,反而躲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大放悲声,也难怪这道观废弃至此。”程彻恍然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拜它了。”沈忘有些惊异:“清晏,你还信佛道吗?”“嗐,遇塔就扫,见佛便拜,多拜拜总是不会错的。”程彻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他既已知道了道观中并无鬼神,心下就难免松懈了些,笑声也未作收敛,他这方笑声刚起,那方的哭声便陡然停了。程彻浓眉一挑,身姿便如离弦之箭射入殿中。他隐在香案的阴影中,缓缓向之前发出声音的方位靠近,脚尖微点,动作狡黠宛如一只匍匐而行的豹。他轻掀起香案上铺着的案布,向案桌下瞧了一眼。桌下空空如也,但程彻还是能听到若有似无地喘息声,他便抬头向案桌上方望去。此时,程彻已经移步到了供案的后方,脑袋上方便是那尊已然破败不堪护法灵官像。那雷声普化天尊面上的彩漆剥落得七七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八八,背面更是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内里……内里一双灼灼闪光的眼睛!那眼睛的瞳仁又大又圆,挤得眼白都不剩多少,在一片黑暗中滴溜乱转,灵动非常。程彻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下一秒,他悍然出手,双脚一蹬,借着供桌飞身而起,直取天尊肚中潜藏之人!一阵砰嗙乱响之后,程彻拎着一人走出了殿门。那人身形瘦小,被程彻像拎猫一般提着后领,四脚乱蹬,尖声叫喊,听上去倒像是个孩子。沈忘连忙疾步上前,仔细端详被程彻丢在地上的“猫儿”。那是一个穿着青色大褂的小道童,想是因为年纪尚小,并未冠巾,只是头顶挽了个髻,脚上的麻鞋被踢飞了一只,另外一只虚挂在脚上,摇摇欲坠。刚刚程彻的莽撞行为吓着了小道童,此时正哭得撕心裂肺。不知为什么,他的这副扮相让沈忘想到了别后未见的柳七,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了许多:“小仙长,你莫哭了,我且问你几句。”见那孩子还哭闹不休,程彻板起面孔,教训道:“大人问你话呢!”“要你管!”小道士闻言猛地抬起脸,露出一张圆鼓鼓的小脸儿,看样子顶多十岁上下:“我在这儿呆得好好的,是招你惹你了,为何对我动粗!长这么大个子,欺负我一个小孩子,你羞也不羞!”这一喊倒是把程彻唬住了,八尺大汉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孩子的问题,只得把无助的目光投向沈忘。沈忘微笑着蹲下身,轻声道:“小仙长莫要着恼,我们二人路过此地,想要借住一晚,正听到你哭得哀切,这才想要问问原因。黑灯瞎火,清晏下手重了些,你莫要介怀。”小道士抽噎着打量沈忘,半晌面上松了松,嘟囔道:“你这人倒还懂些道理,长得也好看。”沈忘见小道士态度有所缓和,便柔声问道:“小仙长,我看这道观已然废弃,荒无人烟,你何故在此哭泣?你家师父呢?”小道士抬起手用袖口蹭了把脸,刚擦干净的泪痕又立刻被新涌出的泪水填满,他再次止不住哭了起来:“师父……师父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被人害死了!”沈忘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从小道士支支吾吾的话语里,他准确地分辨出了“害死”二字,那骑龙山的雾气似乎又一次笼罩了他的全身。“小孩儿,你仔细说说,你师父怎么死得,被何人所害?我这位无忧兄弟可是远近闻名的推官,天底下没有他断不了的案子!”程彻见沈忘没有答话,立刻大包大揽起来。“当真!?”小道士的眼睛亮了。“我不跟出家人打诳语!”程彻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小道士正欲细说,眼神却突然飘忽了起来,他愣愣地凝望着道观门口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喃喃道:“师父?”沈忘和程彻连忙回头,只见道观门口果然行来一人,阴冷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衫,几缕白发随风散乱,那人身形瘦长,步履蹒跚,形如鬼魅,此时正缓步向众人走来!尸魃之祸(三)待得众人定睛细看,这又哪里是什么死而复生的道长,正是哆哆嗦嗦行来的李四宝。李四宝在树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里害怕得紧,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强抑恐惧走入观中,寻找离开许久的沈忘程彻二人。此时,见二人正好好地在殿前的空地上立着,当下长舒了一口气,正待问话,怀里却扑进一个软绵绵的身体,把李四宝骇了一跳,猛地把那人推了开去。“师父!你活过来了!”那小道士看着李四宝兴奋地喊着。“瞎说什么呢!谁……谁是你师父!小家伙你可看仔细了,我是人,不是鬼!”李四宝吹胡子瞪眼,盯着那破涕为笑的小道士。小道士缓神再看,确认面前吓得面色苍白的老头的确不是自己的师父,眸子里亮晶晶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嘴一瘪又要嚎啕,沈忘连忙轻抚他颤抖的双肩,柔声安慰着:“小仙长,你方才说你师父被人所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道士抽搭了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给三人缓缓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小道士名叫春山,父母皆死于嘉靖年间的大疫,被师父寒云道人捡回观中收养,随了师父的姓氏,是为“纪春山”。寒云道人表面上仙风道骨,看上去颇得仙眷,实际上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喝酒玩乐,纪春山跟了他数年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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