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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
在各种有关《阿Q正传》的评论中,阿Q的“精神胜利法”及其与国民性病症的关系始终居于中心地位。这篇小说与革命的关系也多是从对这个中心问题的解析中展开的。1980年代,当研究者们开始使用心理分析的方法挖掘阿Q的意识、潜意识和本能的时候,阿Q对于“食色”的渴望被突出了,却与革命相隔更加遥远了。在这个时代的阿Q研究与革命文学论战后的马克思主义批评之间也有某些共同点,即对阿Q身上的革命潜能的漠视和忽略。那么,鲁迅所说的阿Q身上潜藏着的趋向革命的基因到底存在于何处呢?
说《阿Q正传》是一篇关于革命的书,也许有点奇怪。在鲁迅研究的历史上,欧阳凡海的《鲁迅的书》曾经提出过《阿Q正传》的主要企图是要从阿Q身上发掘革命种子,但论述得很抽象,分析的结论几乎是自我否定的。[1]邵荃麟批评说,“这说法确是新颖,然而却未免太主观了。”“他从阿Q身上所发掘的,倒不是什么革命的种子,却是几千年来中国人奴隶的根性——也即是几千年来传统的封建统治阶级和后来的帝国主义者用血教训出来的奴隶失败主义。”[2]但鲁迅的看法并非如此。在谈及这篇作品从第二章即从“开心话”栏目移入“新文艺”栏目时,他回忆说:“这样的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3]这个解释常常被人提及,但并没有得到普遍承认。郑振铎对《阿Q正传》有一个著名的批评,大致两点,一是大团圆的结局,二是阿Q竟然做了革命党。他说:
我在《晨报》上初读此作之时,即不以为然……作者对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意的给他一个“大团圆”。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4]
郑振铎觉得阿Q就是这么一个好玩、可怜、可恨的人,这个人竟然变成了革命党,最后以“大团圆”的方式结束,有些不可信。因此,他认为阿Q人格上是两个——一个是好玩、可怜、可恨的人,另一个是革命党。
鲁迅很重视郑振铎的批评,但不以为然。1926年12月18日,他在上海《北新》周刊18期上发表《〈阿Q正传〉的成因》,说明作品的来龙去脉,其中主要针对的批评性看法,就是郑振铎的评论。鲁迅说:
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即使真做了革命党,在人格上是否似乎是两个,现在姑且勿论。单是这篇东西的成因,说起来就要很费功夫了。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逊,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去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
近几年《呐喊》有这许多人去看,当初是万料不到的,而且连料也没有料。不过是依了相识者的希望,要我写一点东西就写一点东西。……
现在是有人以为我要做什么狗首领了,真可怜,侦察了百来回,竟还不明白。我就从不曾插了鲁迅的旗去访过一次人;“鲁迅即周树人”,是别人查出来的。……[5]
鲁迅悬置了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以及人格上是否“似乎是两个”的问题,说自己的东西是挤出来的,暗示其结局并非从头预设。他最初的动机是写出国民的灵魂。他在给俄文本的序中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6]
国民的灵魂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各不相同,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革命或不革命,与国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清晰的,因为人们不但不了解他人,而且也并不了解自己。他们是围在高墙里的人,没有声音,而鲁迅“竭力想摸索人们的灵魂”,“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孤寂”这个词与《〈呐喊〉自序》里关于“寂寞”的叙述有些呼应的关系,[7]但孤寂而要写出,就已经有了“开口”的意思。或者说,感到了“孤寂”就是“呐喊”的前夜了。鲁迅说自己不是阿Q,但又强调阿Q是中国人的影子,就此而言,鲁迅也是在这个相互隔绝的、传统的中国人的谱里面生活的一个人。他把自己对于隔绝的写作也凝聚在叙述里,“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效果。《阿Q正传》用这样一个方法,以最客观的语调叙述人物及其故事,得到的是一个寓言式的构造——连同“孤寂地姑且写出”的作者也是他所写的中国的人生”的一环。
就是在这一孤寂的摸索中,他发觉了阿Q革命的不可避免性: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8]
把这段话放在与郑振铎对话的语境中,其实还是有难解之处。鲁迅认为将阿Q描写为革命党并不算“辱没”了革命党,而且阿Q的革命并非前现代的革命或者现代的前身,而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中国人的命运。因此,理解《阿Q正传》的关键就在于寻找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为什么内在地包含着革命的——或者说,这样一种革命的——潜能。
但是,到底怎么去理解这一潜能?首先,如果阿Q仅仅是国民性或民族劣根性的表达,那么,革命就不是内在的,因为我们无法从精神胜利法中找到革命的必然性,我们也无法从各自隔绝的孤寂中找到呐喊的可能性;如果国民的灵魂中不是内在地包含这一潜能,阿Q的人格就是两个,历来的分析似乎没有在文本中找到这些内在的依据,鲁迅的不满也因此而生。1930年,王乔南(1896—?)将《阿Q正传》改变为电影文学剧本《女人与面包》,并写信征求鲁迅的意见。鲁迅回答说:“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9]王乔南式的诠释是失败的阅读,鲁迅的不满大概就源于这样的解释仍然将阿Q的性格单面化了。
其次,从表面看,阿Q的革命只是对于旧模式、旧习惯的重复,但如果仅此而已,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里也许需要解释鲁迅对于重复与革命之间的关系的某种理解,而其前提是区分两种重复,或者区分轮回与重复之间的差异。轮回,也就是第一种重复,是一种自我回归的现象,前一个状态与后一个状态之间没有质的差别;重复,是一种再度出现的行为方式和现象,但对应着独特的问题和事件,从而不能在“轮回”的意义上加以解释。鲁迅在这段话中提及了两个与阿Q的革命有关的条件,一是中国发生革命,二是作为革命的后果的、已经难以追踪的“民国元年”。阿Q的革命不同于先前的任何同类的行动,这不是由阿Q的动机决定的,而是由革命这一事件决定的。革命以重复的形式出现,却包含着不可重复性,否则怎么能说“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呢?“民国元年”是独特的事件。鲁迅的这段话中提到了革命与改革的重复性,也在这个意义上指出了阿Q革命的重复性——重复具有两重性,即一方面是在时间的轴线上与过去的关联,另一方面是在空间的关系上与中心事件的互动。正由于此,每一个重复性之中都包含了与前一个重复性不同的独特内含,而这种内含又是通过重复及其克服来呈现的。因此,要准确地理解阿Q的革命还要理解他的行动与作为“事件”的革命之间的关系。在我阅读中,阿Q的“重复”是以六个瞬间之间的质量上的区分为线索的。
与大多数批评家将重心放在总结阿Q的精神胜利法上不同,我的分析集中在精神胜利法的偶尔的失效,重点提出阿Q人生中的、内在于他的性格和命运的六个瞬间。除了个别的瞬间(阿Q临死的瞬间)曾在写作方法上被反复提及外,其他瞬间在大多数分析中几乎完全被忽略了。[10]这些瞬间是阿Q丧失自我控制的片刻,也是精神胜利法失效的一刹那,在鲁迅的笔下,常常也是一笔带过。将这些瞬间加起来,总共是否超过一分钟,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瞬间不但对于解释阿Q与革命的关系至关重要,而且对于理解阿Q的人生而言也不可或缺。这些瞬间似乎只是某些重复的现象,但质量不同,也就是说重复中隐含着变化。所谓变化不能从阿Q的个别行动的动机的角度加以分析,即不能从时间的轴线上加以解释,还必须将这些瞬间作为对他的周遭秩序正在发生的变动的回应来加以分析,也就是从阿Q的心理和行动的重复性中观察新因素的萌动。如果没有对于这些瞬间的解释,《阿Q正传》的基调就纯为负面的,也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这不正是许多阐释者,包括他的胞弟,经常强调的吗?但若果真如此,阿Q的革命也就成为无从解释的神秘事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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