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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要见婆婆,定宜心里没底,天不亮就起来了,把自己收拾好,坐在厅堂里等十二爷来。
沙桐给拨到她这儿当值了,也是怕有人捣乱吧,他自小跟着弘策,拳脚功夫好,能护她周全。前头去宁古塔的一路上两个人交情不赖,到一块儿也有话说,定宜不拿他当外人,就跟他念秧儿:“我可太害怕了,比头一回跟着师父上刑场还害怕。桐子,你见过贵太妃吗?这人怎么样,好不好处呀?”
沙桐说得算是比较含蓄的,“贵太妃这人吧,没别的,就是有点儿爱较真,脾气不大好。”
定宜更觉得悬了,“这话怎么说?”
“心里也是苦吧,太上皇跟前受宠三年多,后来老爷子和太上皇后和好了,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您想啊,昨儿还眼珠子似的捧着呢,今儿就给扔到泥里了,换了谁都得糟心。她就是这上头不平,和十二爷娘两个感情也不深。太妃自己说过,将来不指着儿子奉养,这种话,说出来多叫十二爷心寒呐。那时候我们爷刚从喀尔喀回来,出身的缘故给外放到那儿去的嘛,在那地方受了不少苦,耳朵都糟蹋了。回来一肚子委屈想跟亲妈掏心窝子,谁知道贵太妃就来这么一句,我看十二爷出去的时候眼眶子都红了,有这么当妈的吗?”他摇摇头,叹口气又道,“我们爷不容易,打小儿放在养母宫里,人家没怎么当回事儿。自己亲妈呢,忙着抱怨,忙着伤春悲秋呢,也不关照他,他就这么给挤兑着长大了。现如今遇着您,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真在乎您。所以您呐,今儿要是生受两句,好歹别往心里去。您和十二爷好就成了,别人的话,三过耳门不入,您就炼出来了。”
定宜听他絮叨一长串,明白这太妃不好处,沙桐是预先给她提醒儿。别的没什么,就是太妃对十二爷不看重,这点叫她挺难受的。帝王家有这毛病她知道,其实宅门儿里也一样,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她小时候也不和亲妈亲近,可这事儿放在十二爷身上,不知怎么特别让人心疼。
她点点头,“我准备着挨呲达呢,为十二爷我也值。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了有二十多年了,这心结怕是解不开了。”
“可不是吗!”沙桐说,“论理儿老主子的闲话不该我一个做奴才的说,这也是私底下和您通气儿。当初宫里娘娘不少,太上皇光阿哥就十三位,还有好些没生养的呢,贵太妃呀,就是气性儿太大了。”说着又笑,“听说七爷这回指的也是位蒙古格格,这可得留神。包王爷是个笑面虎,家姑娘会来事儿,七爷惧内,恐怕没咒念了。”
定宜笑着说是,“老天爷都给配好了,得有一个厉害的持家,门头才能撑起来。要两个一样脾气的,家就塌啦。”
说话儿天也亮了,胡同里响起一片鸡啼。定宜舒展筋骨出门看天儿,雪住了,天边泛起一片隐隐的红来,看样子要出太阳。两个哈哈珠子拿杆儿灭灯,也不取下来,从灯笼底下的孔里探上去,杆儿顶上有个铜制小酒盅模样的东西,倒扣着憋那个火,一憋灭一盏。很快都弄完了,回身冲她一笑,拉拉扯扯往后头去了。
她掖着两手吸气儿,满世界都是积雪,空气冷冽清爽。现如今处境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了。换了以前,这会儿正在马厩里牵马套车预备上衙门呢!她想起从前的忙碌,心里也觉得安然。有的人富贵了,不愿意正视以前吃的苦,提起来满带唏嘘惆怅。她不是,她心宽,懂得苦中作乐,叫十二爷相上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
傻大姐有福气,她低头浅笑,正打算回屋去,眼角瞥见他进门,端端正正穿着掐金银丝四爪团龙公服,戴三眼花翎暖帽、海龙皮缘边披领,冲她走过来,走得两肩生风。
头回见他他也是穿公服,那时候对他莫名敬畏,这印象一直镌刻在记忆深处呢。她站在晨曦里迎接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算贵太妃再怎么刁难也不会离开他。何况人还没见,再多的揣测都是空谈,也许传闻不实,也许贵太妃人很和善也不一定。
她只管出神,他到跟前站定了,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弓腰问她,“怎么立在外头?等我吗?”
她莞尔说是,往外看一眼问:“这会儿就走?”
他嗯了声,“路远,到那儿差不多巳中,正合适。”上下打量她,今天她薄薄施了层脂粉,看着有种澹宁圆融的美。丫头拿大氅来,他仔细替她扣好领搭,笑道,“来不及吃早饭了,咱们路上买包子吃。”
她说好,仰头看他,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料着也忧心吧!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故意取笑他,“昨儿夜里又看杂书了?精神头不大好啊!”
他低声一笑,凑在她耳边说:“你不让我在这儿过夜,我一个人睡不习惯。今儿要是旨意下来了,夜里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她红了脸,啐道:“你们爷们儿见天儿就想这些个,不怕人笑话。”嘴里埋怨心里却是欢喜的,她也想朝夕和他在一起,真是喜欢到了份儿上,那张脸一辈子都看不足。
门上太监进来回话,说车都备好了,请主子动身。两个人同乘,轻车简从的,就关兆京和沙桐驾辕。园子不在内城,穿街过巷不大好走,弘策也不着急,途中经过馒头铺子真停下来买羊眼包子。买卖人挺实诚,皮薄馅儿大,蒸完了四外冒油。拿牛皮纸包着,大冷的天,热乎乎捧在手里,心头感觉轩敞。
朗润园建在鸣鹤园和万泉河中间,大英的皇家苑囿几乎都集中在紫禁城以南这一片,朗润园在诸多园林中算小的,也就东西两个大院,分住着三位太妃。不过地方不大,景致却很好,园内假山环伺,门楼、廊歇也有十余处。隆冬时节万物萧瑟,这里前阵子刚疏通了水利,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院落也鲜活生动起来。
园里管事的今儿喜兴,穿着朱红的团寿袍子鹄立在大宫门上,看见有车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又是打千又是打帘,笑道:“十二爷吉祥!贵主儿念您半天了,说老十二怎么还不来呀,一早上进出好几趟,就盼着您呐。”
太监的嘴里热闹,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弘策只做不查,他这么说就这么听着吧,携定宜进门,一头道:“我有程子没来了,太妃身子骨好?”
管事太监说好,“大毛病没有,就是常犯头风,留点儿神,不上外头受寒去就没事儿。”边说边觑同来的姑娘,料着是十二爷跟前要紧的人吧,想搭话来着,到底咽下去了。在前头引路,绕过假山进东所,把人引进了后头的恩辉庆余里。
越往深处定宜越紧张,掌心里都沁出汗来了,弘策低头看她,没言语,用力握住她的手,带她进了正殿里。
站班的宫女太监都行礼,他抬手叫起喀。贵太妃拧着身子和珣荣两位太妃打茶围呢,见他进来便正了身子。他到槛内扫袖打千儿,紧走两步双膝跪地,伏首道:“给额涅祝寿,额涅萱花永茂,璇阁长春。儿子给您磕头了。”
贵太妃今儿心情不错,叫边上宫女搀他起来,笑道:“蒙你记挂,你公务忙,巴巴儿的赶了来,我心里高兴。”
弘策笑道:“今儿是您的喜日子,儿子原该天不亮就赶过来的。没奈何有朝会,耽搁了一阵子,请额涅恕罪。”又转身打千儿,“给珣太妃请安,给荣太妃请安。”
两位太妃叫免礼,“十二爷瞧着健朗,精神头也好。”含笑瞥了后边人一眼,“敢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姑娘是哪位呀,瞧着怪可人疼的。”
定宜不敢抬眼看,只是凝神静气站着。听见她们提起她,红着脸上前各蹲一安,给弘策母亲磕头。贵太妃让起来,心里早有了考量,转脸问弘策,“这是你房里人?”
所谓的房里人就是开脸的女孩儿,或是丫头,或是良家子,但都没有正经名分。他不愿意别人这么瞧她,应了句不是,呵腰道:“儿子从宁古塔回来奏请皇上求赐婚,她是儿子要娶的福晋。今儿趁着额涅高兴,带来给额涅磕头,额涅瞧瞧好不好。”
贵太妃知道宫里留了二十面牌子给宗室指婚,料着这是其中的一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姑娘穿旗装,打扮不十分艳丽,低着头,人站得笔管条直,身形是好的。再瞧长相,朗朗的眉目,每一处都精致动人,容貌也无可挑剔。她点点头,话不说满,只问:“是谁家的姑娘呀?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这一步本就无可避免,弘策怕她慌,抢先答道:“叫定宜,定国安邦的定,宜室宜家的宜。过年十九了,属羊的,原是诗礼人家出身,可惜父母早亡,自己过得不易。家里头亲人也不多,哥哥是皇商,在外埠做买卖,舅舅在京做官,汉本房里供着职,办理典礼祭祀有关事宜。”
已经有些夸大了,汝俭弄了个山头开采煤炭,却不是什么皇商。舅舅呢,官职也不高,还是不相往来的。定宜突然觉得心虚,润了色依旧是寒酸,怎么配得上这皇室正枝儿呢!
果然贵太妃不很热心,边上两个太妃也不吭气儿,各自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地抿,眼光从杯沿上方来回观望,颇有看热闹的意思。
定宜站着,背上氤出一层汗,浸湿了小衣,贴着身子动弹不得。仿佛穿越了宇宙洪荒,终于听见贵太妃说话,单寒的一个声口,淡淡道:“也还成,当个庶福晋是够格了。”
耳门里嗡嗡响,她咬牙挺着腰,没叫人看出她的不安来。同样是福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嫡福晋底下是侧福晋,侧福晋底下才是庶福晋。庶福晋不用朝廷册封,只比婢女略高一等罢了,别人客气管你叫庶福晋,其实说白了就是婢妾,没什么地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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