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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莽闻言,毫不脸红地摆摆手道:“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袁公大可端坐中枢,莽自当服其劳。可这个……”
他指着那封奏折道:“摆明了是要劝谏天子、抗拒大政,弄不好就是一桩人头滚滚的大案,铁肩公不先给咱们定个调子下来,莽岂敢擅作主张?”
袁守印嗬嗬一笑,也不知是褒是贬地感慨道:“你倒是机敏果决,怪不得世人都说,若论本朝脸皮哪个最厚,敖执政不作第二人想。”
敖莽一甩袍袖,略微弯腰,朝袁守印揖了一礼:“老大人谬赞啦。”
袁守印见惯了敖莽的做派,倒是并不因此动怒,只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若是老夫没记错,这个于获麟正是得了你的举荐,这才得以在江南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令任上连连升迁,前不久才进京做了长安令吧?”
“袁公明见!”
不等敖莽开口,张南容已是抢先一步应道:“长安令品级不高,身上的担子却着实不轻,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也亏得是敖执政,这举荐起人才来,从来是不避嫌疑。先前抬举门人做了万年令犹不知足,还想着把手伸到长安县衙里去。也难怪京中百姓都在说,遍数京师二十八坊,除了天子禁城和权贵遍地的簪缨、叠笏二坊,就没有你敖相爷做不了主的。”
敖莽听了便笑:“静气先生所言甚是啊!若是当了官还做不得主,又何必当官?莽为官多年,最恨的就是上官庸碌、同僚掣肘、下属无能,我却屈居其间,非但做不得主、办不好差,更有那等自己不肯做事的賊厮鸟官,个顶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梗着脖子,酣畅淋漓地发泄一通,忽而转头看向张南容,笑道:“可既然铁肩公和静气先生都开口了,本官又确实是于县令的举主,依律理应避嫌。两位可是都瞧见了,本官方才只念了个开头,对奏折后面的言语,无论其是否狂悖犯上,俱不知情!”
张南容笑容恬静,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答道:“敖大人愿意回避,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幸而当今天子气度宽宏、雅量豁然,素来不喜株连,否则……说句不当说的话,这种事若是搁到先帝朝,敖大人不止要回避,更须主动上表请辞,回府闭门待罪呢。”
“是这个理。”一旁的袁守印忽然发声。
他面容平静,似乎未将敖莽方才那一通夹枪带棒的议论放在心上,看向张南容道:“既然敖执政要避嫌,便是只有你我二人了。这封奏折……由谁递上去?”
“且慢!莽还有一言,实在是不吐不快。”
敖莽忽然出声,拦下眼前两位内阁执政。
他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依次将二人打量了一番,这才露齿而笑道:“既然天子圣明若此,我等臣子遇到疑难事,又岂可不慎之重之,勉力为君父分忧?如若非但不能分忧,还要惹得陛下伤心恼怒,岂不有失做臣子的本分?”
听了这话,张南容笑容一滞,饶是以他性情之柔和,声量仍是不由自主地升高了些:“难不成敖执政想要压下此事?莫非大人不懂得回避二字的意思吗?”
敖莽丝毫不以为意,仿佛前一刻还唯恐惹祸上身、说要避嫌的人不是他一般,当即拧眉瞪眼道:“莽方才说平生最恨做不得主,张大人以为是本官在放屁吗?我敖莽举荐的人,即便罪大恶极,在处置之前也该容我说句话吧?莫说是在这临渊殿里,就是天子面前,我也是这样回话!”
他咆哮了几句,似是觉得不妥,又压低了嗓门继续道:“张大人方才也说了,天子宽宏有气度,想来纵使那于县令在奏折里说了些难听的话,却也不至于因言获罪、甚至掀起大狱吧?”
张南容深深地看了敖莽一眼:“敖大人!你熟读经史,应当知晓当年戚鼎之事吧?当真不怕结党、跋扈这四个字压下来,让你粉身碎骨?”
他以手指天,丝毫不假辞色地道:“敖大人也知道此地是临渊殿?正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陛下赐下这殿名,就是意在告诫我等,心里头要时刻记着居安思危、临渊止步!唯有如此,方可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这君臣之谊才可得其长久!”
张南容的声量越来越高,又提及了天子对臣下的期望和教诲,包括袁守印在内,整座大殿之中无论远近,再也没人敢安坐其位,纷纷起身,随着这位御史中丞一同面向太和殿方向,静静地躬身行礼。
唯独敖莽一甩袍袖,也不行礼,更将双手负于身后,睥睨四顾,尽显狂放之态。
一时之间,人人侧目。
他立身临渊殿中,面上虽无倨傲之色,话语之中却有铿锵金铁之音:“本官不是不知晓临渊止步这个道理,自认亦非结党之人,然莽既受陛下之恩深重,自当竭诚报效,唯恐天下雄杰不知陛下求贤若渴之心。是以每见英雄未曾得志,或将陷于沟渠,困顿潦倒、不得伸展,敖莽必对之曰:‘君困顿至此,非天子无道,乃莽之过也!’”
“两位老大人,殿内诸公,我辈既食君禄,遇上此等情形,又岂敢因私废公、自爱羽毛,不救济之、举荐之、鼓吹之,使其得脱樊笼、青云而上,效命于天子阶前乎?”
“这为天子惜才的事儿,怎么能说成是结党呢?”
“本官与长安令,有公义却无私交,然若能为天子救下此忠贞耿介之臣,莽当仁不让,又何惜此身?”
敖莽说罢,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众官员神情各异,然而无论这心里头信或不信,面上总不免流露出几分敬佩之色来。
张南容半张着嘴,愣怔半晌,方才无奈地道:“敖执政意气激昂、雄辩无双,实在是叹为观止。无论于获麟是看不清大势、妄想邀买名声的蠢货,还是冒死谏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忠直臣,无论你敖执政是铁了心要护犊子,还是当真想要不惜代价为国留贤,这些我张南容都管不着。只有一条……”
“这等事虽说后果可大可小,可既然出了,如若天子威权因而受损,我等身为内阁执政,就肯定是难辞其咎。”
他说着,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罢了,敖执政无论气魄、才具,皆胜我张南容十倍。西征在即、诸事繁巨,敖大人绝不可有一日远离中枢。本官是御史中丞,失察之罪无可推脱,若要救下于获麟,便由我去向陛下请罪吧。”
说罢,张南容迈步过去,伸手就要拿走袁守印桌上的奏折。
却见袁守印冷不丁探手按住了那封奏折,细瘦干枯的手指在皮面上滑过,竟似有些爱不释手。
他轻咳了一声,迎着敖张二人的目光,微笑道:“刚才两位大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老头子插不上话,就将这奏折上的词句仔细回想了一遍。依老夫看啊,其中的文采算不得如何出众,难得的是骨坚皮硬、气息贯通,读来颇为提神儿啊。”
张南容听了不由得一呆,有些不可置信地道:“铁肩公?”
就见袁守印颤巍巍地自桌后走出,边走边随手将那封奏折揣入袖中:“张大人,老头子年纪大了,难免眼睛花了些、耳朵聋了些,却也知道,底下的人暗中编排咱俩,都要说一句什么……什么老朽铁肩如泥塑,先生静气作木雕。想必你也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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