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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发着愣,到现在还觉得迷迷瞪瞪的。站了一会儿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两步,看见偏殿里的侍膳太监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制这会儿是入画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精神正准备进明间上值,这时候从槛窗上看见皇帝皇后和庄亲王从门上出来了,她来不及回避,忙退到一边肃立。
皇帝的脚步缓下来,他对皇后道:“朕和长亭还有政务要办,你回宫去吧,朕要往军机处去。”
皇后朝外看一眼,了然于心。她什么也不说,微俯了俯身,带着四个宫人出去了。
庄亲王一等的聪明,他跨出去,冲廊子上捧着香炉的小太监身上幢过去,只听砰的一声,托盘掉了,香炉打翻了,燃着的塔子洒了一地。
皇帝怔住了,小太监吓傻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锦书慌里慌张迎上去替庄亲王拍袍子,皇帝恰巧站在下风口,那香灰四下飞扬,呛得他捂嘴咳嗽起来。
里外登时乱糟糟一片,锦书撂下庄王爷,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白着脸问:“主子烫着了吗?伤着哪儿没有?”
皇帝还没开口,那边庄亲王喊起来,“娘,我袍子燎了!”
众人被他一咋呼慌了,谁也没空计较他这么大的人燎了袍子干什么要喊定太妃,崔贵祥奔出来打千儿,张罗人备水备衣裳,后头太皇太后和定太妃也出来了。太皇太后一看满世界狼藉,庄王爷胸前的领披烧秃了一块,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惨不忍睹。皇帝常服上满是香灰,灰头土脸地在那儿立着。老太太发火了,指着那小太监骂道:“你素来就是个滚刀肉,这会子好了,闯大祸了!总管,把他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庄亲王抽空道:“不赖他,是我撞的他。”一面对皇帝使眼色。
皇帝会意了,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太皇太后慌道:“锦书,快服侍你们万岁爷进倒厦里去,御前的人呢?快给皇帝收拾收拾!”
皇帝和庄亲王被前呼后拥的送进了两处耳房,庄王爷那儿怎么样不得而知,反正皇帝这里布置好温水、篦子、衣裳,所有人被李玉贵一努嘴全打发出去了。锦书看着满屋子人瞬间退潮一样地跑了个干干净净,迷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皇帝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还不来伺候着?”
她回过神来,忙绞了热帕子给他净脸净手,又拿石青的团龙夹袍替换下脏了的常服。他那样高的身量,她在他面前不大自在,压迫得几欲窒息。手忙脚乱地扣上了紫铜鎏金的钮子,才要请他坐下,他突然扯过她,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温暖有力。皇帝是练家子,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她的,微有些糙,却不叫人生疼。她怔忡看着他,忘了挣脱,只见那眼眸沉沉,有千万重的雾霭似的,唯见隐约的两环金色穿云破雾将她深深吸附住,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手上使了些劲儿,把她牵得更近。锦书心跳如雷,眼睁睁看着皇帝俯下颀长的身子,那张好看得不可名状的脸一点点靠近,呼出的气息拂在她额上,连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她身上绵软没法子使唤自己,糊里糊涂被他牵制着。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水里的波纹一圈圈扩大,震得耳膜鼓噪。
皇帝越靠越近,她猛醒过味儿来,顿时惊得脸色铁青,往回一缩,屈腿咚地跪下了,伏在地上颤声道:“奴才死罪,奴才惶恐……”
皇帝扑了个空大觉失望,她又抖成那样,满腔的怜花爱花之情付诸东流,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怅然站着,不无嘲弄地说:“朕才刚想亲你来着,吓着你了?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的瞧不起朕?明知道你厌恶,还要厚着脸皮的和你亲近?”
锦书听他这么说愈发惊惧,哑声道:“万岁爷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不配得主子垂爱,更不敢藐视圣躬。神天菩萨在上,奴才要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叫奴才现死现报。”
她悚得面无人色,皇帝看着又觉不忍,终究是一长叹,胡乱摆了摆手,乏力道:“罢了,你起来吧!朕失德了,是朕的不是。只是朕问你,你当真那么讨厌朕吗?倘若朕不是皇帝,朕和庄亲王换个身份,你……”
“万岁爷,奴才伺候您梳头。”她冒着大不违打断他,再说下去就没边儿了,她害怕听见那些,说实话,更害怕和皇帝单独相处。他问的问题她答不上来,其实和身份没关系,他灭了大邺,他是罪魁祸首,这是没法子改变的,这和他到底是皇帝还是亲王,根本就搭不上边。
她伸手搀扶他,心头还是怦怦急跳着。刚才自己走了神,差点就铸下大错了。她悄悄掖了掖自己发烫的脸颊,半是酸楚,半是彷徨,隐隐还有丝甜蜜。她不敢抬头看他,他在她身侧,夹袍上的蝙蝠祥纹近在咫尺。她清楚明白他的心思,真是怪异,这种似苦似甜的滋味面对太子从来不曾有过。她垂下了嘴角,悲哀的意识到,或许自己对他是动了心了。
他春巡的那几天,她一面忍着皮肉之苦,一面为他牵肠挂肚。风大了担心他吹着,下雨了担心他淋着,好像忘了他是仇人,忘了御前有几十个宫女太监围着他打转。这事儿搁在以前她不能认,现如今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装的?承不承认都是铁打的事实,容不得她抵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意起他来,她也偷着盼他,悄不声儿地看他一眼,就满足了。唉,其实她早就泥足深陷了,还自己骗自己,自己吓吓自己。她真想痛快哭一场,把心里的苦闷都哭出来。她爱谁也不能爱他!她要敢对他动心思,别说慕容家满门上千口人怨她,恐怕连天都不能容她!
怎么办呢?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他知道。就憋在心里一辈子吧!死了装进棺材里,埋进土里,也就完了。
皇帝顺从的由她引着坐下来,她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的团龙上,恍惚又有些郁闷。她念着他,想着他时,他在驻跸的行在里干了些什么?歌照唱,舞照跳,仍旧是自在非常的帝王生活。
她弯下嘴角,把那些不该她操心的东西通通甩了出去,取犀角的梳子来,冲镜子里的皇帝肃了肃,“主子,奴才僭越了。”
皇帝冷着脸子点头,“你只管料理你的。”
男人家的发质硬些,皇帝的鬓角分明,头发又浓密又厚实,锦书小心解开他的玉带,那沉沉的发披散下来,长及腰背。祁人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老规矩,一辈子只剪三回头发,很多人长到一定程度就停下了,皇帝似乎不是,他的头发乌亮乌亮的,没有一点儿枯乏的迹象。老话说了,要好得打头上起,头上齐整,一辈子过得舒坦。您满大街瞧去,头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门的;头上埋汰的,不是力笨儿,就是水三儿。这话虽不尽然有道理,但大致还是有讲头的,一看皇帝,就知道是个有福的人。
她惨淡一笑,可不是吗!做皇帝的还能没福吗?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按说他不是个操心的人,可四十岁不到就生了华发,密密匝匝的和黑发交织在一处,远远地看就像个耄耋老翁。后来国破家亡,一辈子走到头,什么也没落下,除了可怜可悲,找不着别的词令儿了。这大概就像命里注定似的,派了你几年皇帝命,多一刻都不让你干,时候到了就撂挑子吧,后头自有人接手。
她不恨皇帝抢了慕容家的江山,她只恨他做得太绝,就跟永乐年的“瓜蔓抄”似的,但凡姓慕容的,一个都不留。千把口子人啊,她的伯伯叔叔们,堂兄弟堂姐妹儿们,个个人头点了地,单留下她,也不过是另有用处,那天永昼要是没出宫,她也不能活到今天。其实活着还不如死了爽利,她看得真真的,先前苦的是身体,后头苦的就是心了。
犀角梳子捏在手里发凉,她顺着头发丝儿一点一点打理,把飞远了的思绪一股脑儿收拾回来,暗啐自己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不是你的东西别惦记,徒增烦恼罢了。
宫里梳头的家伙什不是一把到底,各种精美绝伦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装着,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用处。梳子是顺头发用的,先挑梳齿排列最稀疏的上手,慢慢地由疏到密,最后挽发用的是篦子。篦子不用花哨的质地,大英皇帝崇佛,又兼着木是五行根本,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
替皇帝梳头真不是件轻省的差使,以往看刘太监伺候太皇太后,左右一倒腾,三下两下就能成事儿,挽的髻花又结实又漂亮。看人挑担不吃力,到了自己这儿累出了一身的汗,前梳后梳总归是不得要领。
皇帝从镜子里看她,那小模样,梳个头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他满把头发拧下来似的。他瞧着怪可笑的,一面还要吃痛忍着,好容易束起了髻,两个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锦书盯着金砖上的几十根头发发怔,皇帝回头看,叹道:“亏得完了,再过会子,朕非得秃了半边不可。”
锦书忙蹲身把头发一根根收拾起来,一并装进事先备好的锦囊里,边谦恭道:“奴才手脚笨,以往并没有伺候过主子梳头,今儿是硬着头皮当差的,手上也没个轻重,叫万岁爷受委屈了,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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