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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的健康和头发日渐恢复正常,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也与日俱增。
起初,我认识的只有自我们的房子伸展而出的小径,第一条连着第二条,第二条通过一座桥梁,第三条伸进一座广场。还有城里拥挤的建筑、砌了石壁的水井、教堂、面包师的烤炉,后者每天清晨传出的新鲜面包香味总是吸引了一小群人。所有这些,给人的感觉更像小村庄,而不是大城市。但每座城市都有其立基之地,那老头跟我说过,威尼斯是从泻湖上诞生出来的,起初只有几十个小岛,各座岛上的房子杂乱无章,为沼泽的水所环绕,人们每逢外出总得乘船。但各个居住区越变越大,它们拥有了自己的教堂、广场和淡水井,想方设法地多盖房子、多建桥梁,逐渐连了起来,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座城市——通衢大道都是水路,大海成了生活的要素。
这究竟是他的幻想,抑或是事实,我并不知道,但很乐于相信,因为如今在我看来,威尼斯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圈,彼此相连交叠,每个圈子都是一片陆地和海水的锦绣,如同修女做来赠送亲友的花边织物。我每天探访一个没去过的圆圈,直到脑海大抵记住了大北岛的地形。我就像当代的忒修斯[1],放出记忆的线索,用来认路:贴着金色马赛克的某座房子的墙面,街角那个摆着断头圣母像的神龛,一座古老木桥残破而倾斜的桥面,一座新建石桥的拱洞,某条连着污秽海水的小巷传出的特殊味道。沿着这条路,我从西边的犹太人社区出发,穿过梅塞利亚区的市场的街道,来到圣萨卡利亚修女院上方,越过十来条河道,可以脚上一点水不沾地走到兵船厂的高墙——不过我的自信有限得很,因为在这座城市的某些地区,哪怕指南针也会失灵,那里的街巷弯曲得像用过的钉子,水道则像一个老太婆手上的血管那样交错纠缠。
我的五官也在适应。我能更好地理解那个老头的威尼斯话了,因为现在我已经懂得他那些陌生的词汇,也能歪着嘴巴讲一些让别人能听懂的话。至于臭味,嗯,可能是我的鼻孔已经被熏坏,也可能是风雨交加的寒冷天气将这座城市冲刷得干净一些。夏天我步履匆匆逃避臭味,现在赶路则是为了抵御寒冷。
与此同时,疏浚船妙手回春,小姐的伤痕日渐痊愈;而她的陪伴也抚慰着她的灵魂。我们的房子里面虽然和过去一样四壁萧然,但如今充满了欢声笑语,那种女人才有的喧闹,乃至连梅拉格莎也不再刻薄了。小姐的头发已经有还俗修女的那么长,新生的浓密秀发涂了大量的蜂蜜,也晒足了阳光,在她越来越甜美的脸蛋周围形成一个夺目的金色光圈;原来分叉的闪电般的伤疤,如今也只留下极淡的痕迹。美味的食物填充了她的身体,所以她的乳房又坚挺地顶着胸衣了;她穿的衣服虽然还是和其他女人一样,可是她已经会刻薄地挑剔它们的做工和款式太过糟糕。实际上,她又变得聪明活泼了,乃至对自己的无所事事感到恼火。于是上个星期,在那个黑眼珠的犹太人又换了我们一颗红宝石之后,我给她买了一把琴,是用松木和檀木做的次等货,但毕竟有五道琴弦,能发出琴声,可以让她的手指和歌喉再次派上用场。
她可能嗅到了周围的机会。几个星期前,凭借一阵好风,黎凡特[2]的第一批商船提前到达,随后城里变得熙熙攘攘。
过去几个月来,我一直为罗马,为它的富裕、为它的教会腐败而心痛,不过在她面前没有表露出来。但现在连我也兴奋了。从通向南岛码头的大桥上望去,到处都是生意繁忙的混乱景象。为了让很多高桅船只通过,利亚托吊桥时常吊起,人们简直无法从它上面经过;大量船只将水道挤得水泄不通,它们只得自己搭起桥梁,成群的水手和苦力排成长队,将一包包、一箱箱的货物搬上岸。
现在没有乞丐了,连最无用的废物也能找到活儿赚得一天的工资。商船装载的货物应有尽有:丝绸、羊毛、动物毛皮、木头、象牙、香料、蔗糖、染料、矿石及珍奇的宝石。这些东西琳琅满目。罗马靠出卖对罪行的宽恕发财,威尼斯却凭纵容罪行致富。饮食过度、虚荣、妒忌、贪婪——它们需要的原材料这里全都有,而每一个从这座城市进出的箱子或者包裹,都得付给当局一笔税收。
人们认为这座城邦的统治者肯定是基督教世界最富裕的一群人。当然,此处没有挥霍这些收入的国王或者独掌大权的家族。威尼斯大公——当他穿着一身白色和金色相间的鸟毛,坐在车上被人推出来时,他的样子相当威严——是个没有实权的人物,只履行一些象征性的职能。他是被推选出来的,选举过程非常秘密和复杂,连我认识的老家伙也没法说清楚。大公要是去世——现在这个很快就会死掉了,因为他的样子已经萎靡得像一只老蝙蝠——他的家族将会被排除在下一轮选举之外。威尼斯对此非常自豪,自诩是真正的共和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为威尼斯人总是说个不停。在罗马,每当威尼斯来的客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故乡的好处和奇观,多数人都会被这些长篇大论弄得昏昏欲睡。虽说其他城市也很殷实,但威尼斯却是富得流油……虽说其他城市也很安全,威尼斯却是牢不可破。威尼斯是最了不起的、最美丽的、最古老的、最公正的、最祥和的。反正威尼斯就是人间乐土。
听了这么多赞美的言辞,我原以为这里会非常奢华。但实际上,掌控这座城邦的人不像统治者,倒更像是神甫。在巨大的圣马可广场,在利亚托吊桥,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穿着长长的黑色外衣,很像罗马人穿的长袍,斜披在一只肩膀上,头上顶着的黑色帽子再朴素不过了。他们每个星期六早晨集会,当各位议会要员到齐之后,他们看上去比任何东西都更像一大群养尊处优的乌鸦。依据这些人的紫貂皮或者狐狸皮外衣上的官徽,小姐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官位大小,但只有他们的族人才能彻底了解其中的规则。他们在出生、成婚和死亡时,名字会被录入大公宫殿的一本金色册子,由官员进行审查,以确保血统不会被普通人所玷污。
然而,和女人的深藏不露相比,男人的朴素实在不值一提。我对此更加关注,因为我们如果要赚钱谋生,弄清楚竞争的情况就是我的职责啦。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我很绝望。虽然在基督教国家中,每个城市都有禁奢律例,有钱的贵族和婊子不得盛装上街,但在威尼斯,这些律例似乎真的有效。在市集开放的日子里,人们偶尔也能见到衣着华美的贵妇人,穿着高跟鞋,歪歪斜斜从广场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手上的珠宝叮当作响,身边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仆人和吠叫不停的狗。但大体来说,有钱的妇女外出乘坐带帷幕的船只,或者干脆在家中深居不出。男孩花样百出引佳人注意;女孩则躲在窗后聒噪地看着。但人们的身材得有我两倍高大,才不至于除了脖子酸痛一无所获。每当这些穿着短衫和五颜六色的紧身裤的少年(如果男人是乌鸦,男孩则是斑斓的鹦鹉,骄傲而美丽)色迷迷地朝上面发出挑逗的叫喊,这些少女便会立即变得傻乎乎,挥舞着手臂,笑得花枝乱颤,一些潜伏在旁边的保护者会匆匆将她们拉出视线之外。
可是每个人都有心痒难搔的时候,而且在公开宣扬道德的地方,暗地里总会有人不三不四。最大的妓院在市场附近,旁边还有一家很大的旅馆,德国的商人都住在那儿。随着商船涌进,生意也好起来,但婊子接客的时间受到严格的限制,和威尼斯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们的工作时间也由工人钟决定。在夜间,为了确保街道上平安无事,她们被锁在妓院里。妓院关门之后,如果有人需要轻松一下,则必须冒险到那些迷宫般的小径去。
当我第一次问那个井边老头该去哪里时,他假装大吃一惊,但很快告诉我答案。在那些小巷里面,淫秽就像细菌一样滋生,他要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德行,我可以让他见识最新的场面:乳房大街。在那儿,女人们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坐在楼房上层的窗台上,赤裸上身,双脚晃荡,以让下面的人能看清裙下的春光。但即使是这里,这种淫秽也是得到当局默认的。梅拉格莎曾咧嘴笑着告诉我,这正是政府的主意,因为城里有很多年轻男子没有行上帝允许的阴阳之道,而是在阴暗的街道彼此交欢,这让当局头痛不已。
但玷污威尼斯的,远不只是这些有龙阳之癖的男人。我们在罗马城外东躲西藏的那些漫漫黑夜,小姐为了让我振奋起来,曾绘声绘色地展望在她的故乡可以赚得多少钱财,当时我就了解到,这座城市为它的贵族提供了很多百里挑一的女人。这是掐指头就能算出来的事情,跟道德无关。那本金册子里面的统治者如果想守住家财,便得限制后代的婚姻。太多带着丰厚嫁妆的女儿和太多分割家财的儿子意味着灾难。于是,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威尼斯各处修女院挤满了大家闺秀,达官贵人家中则养着一群单身汉。这些男人出身高贵,生来只能和门户相当的女人婚配,但为了能够寻欢作乐,只好置道德于不顾。
所以,高级妓女便登台了。
威尼斯毕竟是基督世界最成功的商业城市,这种供求关系得到了很好的调配。大公的宫殿中不仅有那本记载血统的金册子,还有另外一本花名册——这一本可要粗俗得多——详细地记录了另外一群市民的资料。这本花名册臭名昭著,乃至连对威尼斯一无所知的我——我只知道它是个了不起的共和国,建在水上,曾经和土耳其人争夺地中海东部的控制权——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听说过了。这是一本妓女花名册——城中最美丽、最有教养、最令人血脉贲张的女人都登记在册,每个名字后面还有一栏,可供顾客写下或者查看情况和价格,甚至是否物有所值的评价。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跻身这本花名册中。在这样一座城市,公开的奢华不会被当成是成功的标志,而是被看作粗俗的象征,妓女如何能够引人注目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没有精明的商人会买未经目睹的商品,所以总有些公众场合让贩卖者兜售他们的货物。说到这一点,威尼斯尽管声言自己是纯洁的城市,却原来并不比罗马更加有道德或者更加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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