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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亨利不是法国人,他的名字也不叫亨利。除此之外,他也不是真的画家。亨利全身心地沉浸在各种关于巴黎左岸的故事里,直到他整个人都生活在那里,虽然他从来没去过巴黎。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杂志上的各种报道:达达主义者的运动和分裂,各派之间出奇女性化的嫉妒和宗教性,不断形成又解体的各种流派的蒙昧主义。他会定期舍弃过时的技巧和工具。有一次,他在整整一个季度的时间里彻底抛弃了透视。另外一次,他抛弃了红色,甚至包括由它生出的紫色。最后他干脆放弃了绘画。没人知道亨利到底是不是一个优秀的画家,因为他总是全身心地投入某一项运动,很少有时间进行任何种类的绘画。
他的画总是引来不少质疑。对着不同颜色的鸡毛和贝壳,你很难评判出个好坏。但在造船这方面,他的水平无人能敌。亨利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多年前,当他刚刚开始造船的时候,他住在一顶帐篷里。等船舱和船上的厨房造好,他就搬了进去。不过,一旦确保了干燥的容身之处,他造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这艘船与其说是造出来的,不如说是雕刻出来的。船身长达三十五英尺,轮廓总是不断地变来变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它像驱逐舰一样有飞剪式的船头和扇形船尾;另一段时间里,它看起来则像艘卡拉维尔帆船。亨利没什么钱,有时候要用几个月才能找到一块船板,或者一块铁皮,或者十几个黄铜钉。这正是他想要的造船方式,因为亨利根本不想完成他的船。
船一直放在一块空地的几棵松树之间,这块地是亨利每年花五元租下的。这样可以用来交税,让地皮的主人满意。船下面有支船架,再下面则是混凝土地基。亨利不在家的时候,船侧会垂下一条绳梯,亨利在家时会把它拉上去,当有客人的时候才放下来。狭小的船舱里装有铺着垫子的宽敞座位,座位横跨船舱的三面墙。他就睡在这条长座上,来访的客人也同样坐在这里。有张折叠桌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放下来,天花板上垂着一盏黄铜提灯。船上的厨房小巧得令人惊叹,里面每件物品都是经过好几个月思考和努力的结晶。
亨利肤色黝黑,气质忧郁。他总是戴着一顶早已过时的贝雷帽,抽着葫芦烟斗,黑色的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亨利有不少朋友,他把他们简单地分为两类:可以养活他的和要靠他来养的。他的船没有名字。亨利说他要等船造好了再起名。
亨利一边在船上生活、一边继续造船,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年。在这十年里,他结过两次婚,还有过数次半永久的恋爱关系。这些年轻女人离开他的原因都一样:七英尺长的船舱不够两个人生活。她们不喜欢站起身时磕到头,也都觉得有必要建个厕所。水上厕所显然无法满足一艘在陆地上的船,亨利又不肯妥协于一个陆上用的厕所,他和每一任爱人都只能到松树林里去解手。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爱人相继离开了他。
在他称为爱丽丝的女孩离开后,亨利身上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每当他变成单身一人,亨利都会认真地哀悼片刻,但他心里所感觉到的其实是一种如释重负。他又可以在船舱里尽情舒展身体了,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以暂时摆脱女性那没完没了的生理功能。
他逐渐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次被女人抛弃后,他都会买上一加仑葡萄酒,在坚硬而舒适的座位上躺下来,舒展身体,大醉一场。有时他会独自哭上一会儿,但那是一种奢侈。一般而言,他都会感觉良好。他会带着糟糕的口音大声朗读兰波的作品,并为自己流畅的演讲而陶醉。
这件奇特的事情发生时,他正为爱丽丝而进行仪式性的哀悼活动。已经是半夜了,在提灯的火光下,亨利才刚开始有点儿醉意。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身一人。他的目光谨慎地向上移动,看见船舱对面坐着一个恶魔般的年轻男人。年轻人肤色黝黑,长相英俊,眼睛发出聪慧的光芒,充满精神与活力,牙齿在光下闪闪发光。他的脸看起来非常可亲,同时又非常可怕。他身边坐着个金发小男孩,年龄很小,跟婴儿差不多。男人低头看着婴儿,婴儿抬头回视男人,随即开心地大笑起来,仿佛即将有什么好事发生。男人转头望向亨利,微微一笑,又回头望向小男孩。他从马甲左上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把老式直刃剃刀。他打开剃刀,歪头向婴儿示意。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搭在婴儿的卷发上,婴儿开心地咯咯笑着。男人歪了下头,用剃刀划开了婴儿的喉咙,婴儿仍然笑个不停。亨利发出恐惧的吼声。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男人和婴儿都早已消失不见。
等双手的颤抖稍作平息,亨利冲出了船舱,跃过船舷,快步穿过松树林下了山。他一连走了好几个小时,最后走到了罐头厂街。
亨利闯进门的时候,医生正在地下室处理猫的标本。医生一边工作,一边听亨利讲了整件事发生的经过。等亨利讲完,医生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他,想知道有多少是真正的恐惧,有多少是添油加醋的讲述。恐惧占了大部分。
“你觉得那是鬼魂吗?”亨利激动地问道,“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的投射,还是我心里弗洛伊德式的恐惧,还是我疯了?跟你说,那可是我亲眼见到的,就在我眼前,和你一样真实。”
“我不知道。”医生说。
“那你能不能和我一起上去,看它还会不会再出现?”
“不行,”医生说,“如果我也看见了,那它可能是个鬼,那会吓坏我,因为我不相信鬼魂。而如果你又见到了它但我没有,那它就是一种幻影,你也会吓得够呛。”
“那我该怎么办?”亨利问道,“如果我再见到它,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肯定会死。你瞧,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谋杀犯。他看起来是个好人,那小孩看起来也挺好的,他们俩好像都觉得无所谓。但他割开了那个婴儿的喉咙,我看见了。”
“我不知道,”医生说,“我不是精神医生,也不是猎巫员,也不打算干这两行。”
一个姑娘的声音传入了地下室。“嘿,医生,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医生说。
姑娘长得相当漂亮,模样也机灵。
医生把她介绍给了亨利。
“他遇到麻烦了,”医生说,“要不是见了鬼,就是失去了良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种。给她讲讲吧,亨利。”
亨利把故事又重新讲了一遍,姑娘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太可怕了,”等他讲完,姑娘说,“我这辈子连鬼魂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咱们回去看看他还会不会再出现吧。”
医生有点儿酸溜溜地看着两人离开。毕竟姑娘原本是他的约会对象。
姑娘没能见到鬼魂,但她很喜欢亨利,待了整整五个月才被船舱的拥挤和厕所的缺失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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