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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时,容欢粉面如猪肝,红口若衔箝,哑口语塞,憋闷难言。
五鹿浑见这情状,心下也不落忍,旋即收了戏弄之心,敛了笑,起身自往房外,且寻了个山庄仆从,讨了两壶佳酿。前后不过半柱香,便又再往屋内,将一壶一盅直往容欢目前一掷,自己亦是徐徐回座,浅斟慢酌。
容欢见状,探舌濡濡口唇,一面长吁短叹,一面自顾自倒了满盏,脖颈一扬,一饮而尽。
“容兄,无声对饮,意趣不足。”五鹿浑蓦地停杯,食指指腹轻往酒盅杯肚磨蹭,“不如在下说个文人故事,佐佐酒,寻寻乐,以助雅兴如何?”
容欢闻言,自知躲不过,两眼一阖,一掌撑榻,一掌携盅,半边身子一歪,探臂一敬,“那便言来。”
五鹿浑轻笑,片刻却又将眉一蹙,沉声缓道:“话说尝有一书画大家,言行癫狂,名满天下。一日,其为女择婿,得知百千人中,恰有一子,其姓略去不言,其名曰‘拂’,表字‘去尘’。这大家仅仅听个名字,旋即相中;家世学识,相貌人品,一概不问,只撂下一句说话,便将女儿下嫁。”
五鹿浑一顿,目睫微颤,两腮一鼓,深作一轮吐纳。
容欢一时未能解意,目睑即开,玩心大起,挑眉便冲五鹿浑询道:“其说了甚?”
“那名士乃言——既拂矣,又去尘,真婿也。”五鹿浑两指再夹了酒盅,两肩一开,脖颈一软,倾杯仰面便接了盅内余沥,后将舌尖一探,柔声笑道:“那一名士,染有暗疾;非在身,却在心。其眼里最见不得的,便是脏污之物;生平最恨的,正是那些个四下常见的浮土悬尘。若得一人,可令尘不侵、土不染,拂去尘者,岂非贤婿?”一言方落,未待容欢反应,五鹿浑已是单掌轻压桌面,渡力于腕,正将手边酒壶震起半尺;后则凝力二指,于壶柄处稍稍一推,迅指之间,便见那酒壶腾空上前,稳稳落在容欢膝头。壶盖安稳,滴酒未费。
“且饮满盏,敬天下好洁成癖之人!”
容欢见状,口内轻嗤不住,唇角一耷,低低怨道:“我说鹿兄,你可是醉了?不过半壶,便要胡言乱语。”
五鹿浑脊骨一软,作势往桌上一趴,眼目半开半阖,轻声应和,“醉了便好。在下酒量虽时好时坏,然酒品一直上佳。真若醉了,倒头便睡,也能求个安稳觉去。”
容欢闻声,稍显讪讪,依着五鹿浑之言,直接舍了酒盅,抬掌把壶,两手齐倾,瞧着颇有借酒浇愁之势。
“在下早年寻医问药,求治梦行之症时,倒也听多了一众草泽医人所述趣事。”五鹿浑眼目微眯,挑眉轻笑,“要我说,名士癖洁之病,绝非膏肓之间;无论如何,其终归有个女儿不是。在下可是听闻,有些个癖洁病笃者,自惜发肤,旁人连半根指头亦是沾不得,至于床笫之私,更是难为。”
“容胥两家,皆为钜燕名门。容兄同胥姑娘若成好事,实乃天作之合。”五鹿浑口唇一抬,浅笑接应,“以美玉配明珠,本为佳偶;移干柴近烈火,奈何不燃?”
容欢闻声,咽上一烫,不留心呛口凉酒,立时错喉,急咳几回,直将酒液和着二两唾沫星子喷出身外半丈远去。
五鹿浑目睑一阖,忙慌侧了脸颊,抬掌扶额,低声再道:“我说容兄,论那贪美逐色之事,胞弟可算得上烟花寨内的大王。”五鹿浑轻嗤一声,低眉笑道:“在下之前多番思量,想着那日风月池中,怎得容兄初知白猴共浴,未见仓遑,待我言明公母,你便立时无措,惊跃失容?平日里,我可从未见容兄同闻人姑娘论些个男女不同席的俗礼,若说你定要跟只母猴讲甚男女有别,岂非对牛弹琴,多此一举?”
“之后,偶一提及,正得胞弟片语指点,幸而在下未算愚钝,将些个杂七杂八拼拼凑凑,倒也得出个不甚韵雅的见解。”五鹿浑口唇一撅,陡然抬眉,直面容欢,一字一顿轻道:“在下想着,莫不是……容兄空有贪美追欢之心,却无握雨携云之意?枕席之事,或令容兄自感不洁;既畏肌肤之亲,怎行夫妻之事?如此想来,倒也不难解了容兄求美八千、退婚一万的苦处。”
容欢闻听此言,咬唇吞声,待了足有一刻,方才纳口长气,徐将两腮一鼓,屏息一时,终是悠悠长喟,目华一黯,沉声应道:“此一回,终是得了个人,听我扯扯闲篇,容我倒倒苦水!”
“话既及此……在下便也不瞒鹿兄。”容欢五官一皱,撇嘴低声,“单同美人儿勾肩携手,寻常相处,倒也无妨;只是……若要容某同女子赤诚相见,撇衣袒胸……容某实在……实在难为……非但裙钗之属,即便那同人相类的毛脸畜生,但凡母的,便难赤剥相对、裸露相亲。即便只想上一想,也会觉得腹内翻腾,呕逆头眩,更休提甚殢雨尤云、倚红偎翠了……”
容欢言罢,反手将那壶盏一扫,筋骨一抽,作个大字,仰面懒散往榻上一卧,羞恼怨道:“我本想着,若寻得个天姿绝色,许能相助解困;待花烛洞房一过,我那难言之隐,自得不药而愈……孰料得……孰料得,事到临头,容某终是不耐,智穷辞屈,唯剩得奉头鼠窜一条路去……”
五鹿浑倒也会意,不欲深究,唯不过附和一叹,轻声询道:“此一事,容兄便从未同贵家祖母提过,也未想着寻几位医家圣手瞧上一瞧?”
“何人要提这档子事儿!”容欢面色乍红,摊掌将面颊虚虚一掩,声若蚊蝇,“退的亲多了,坊间便有了宋楼公子浪荡之名。只因内里实难启齿,我便顺水推舟,强扮个风流纨绔,免得外人知晓内情,嘲谑作弄。”
“现今宋楼,唯我一条血脉。此事若为祖母知晓,想其为延容家一线之续,必得出些恶招,难为了我去……真若那般,本公子体面何在?况且,若说此乃癖洁,倒也不甚对症——寻常里跟人共用巾器、同饮同食,也未抗拒;野地里打滚,土堆中打盹,都不觉胃反……唯独…唯独那事儿……甚觉脏污,嫌之恶之,惧之畏之,容某实在……”
容欢一顿,两腿微屈,抱头蜷缩侧卧,静默半晌,方轻嗤一声,自行讥诮道:“我虽爱美,瞧见些出众的美人儿,也会看直了眼,欲要亲近,多些相处;然则,闺房秘事,我却难为,人之极乐,我之酷刑!常言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这毛病,岂止是放下屠刀,简直是沉沙折戟,快要修成佛了!”一言方落,容欢再将面颊往榻上磨蹭两回,唇角一耷,凄凄惨惨道:“鹿兄……此一事……你可万勿……”
“但无六耳,绝口不提。”
容欢得了五鹿浑这般保证,稍觉安慰,思忖片刻,目珠陡地急转,猛不丁翻身起坐,下颌一探,定定瞧了五鹿浑半晌。待见五鹿浑低眉浅笑,容欢这方启了口唇,抬掌搔了搔头,低声试探道:“我说鹿兄……今日墓前……五鹿老那些说话,我怎隐约觉得有些异样?”
五鹿浑听得此言,心下实在屏不住,噗嗤一声,朗笑出声。
“容兄此言,我倒不甚解意。”
容欢见状,唇角一抿,面上已见嫌弃,抬掌往颊上轻柔招呼,佯掴了自己一个耳光,后则长吁口气,怨声再起,“同你将那事儿说道说道,心下登时纾解不少,脑子也顺带灵光了些。”
“你那胞弟,心坏嘴毒,于坟前有那些说辞,我倒不觉有异。只是,现下想来,如今咸朋山庄所留,多是忠仆;随同胥大侠年岁已久,耳濡目染,识得轻重。此时此刻,其怎会那般口松,妄议主子是非,乱嚼主子口舌?想是那小王爷自个儿亲瞧见祠堂之事,这便借题发挥,张皇其事,想要撮合你同胥家小姐;倒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何好处可予了他去?”一言方落,容欢脖颈一扭,面上颇显倨傲,冷澹接道:“惜得胥小姐终归乃容某未过门的媳妇儿。尊人既不在堂,想其也当听从其兄安排,断不会自专方是。怕是此回,实难遂了小王爷心意;若然恰巧夺了鹿兄心头之好,也望鹿兄宽纳海量。”言罢,容欢心下顿觉舒畅,侧目四望,顾盼烨然。
五鹿浑闻声,颔首以应,将眉一挑,悠悠叹道:“容兄,此事全赖胞弟玩心太盛,日后在下定当严加管教,好生约束。只是,现下事已至此,照你所言,你要如何平了胥姑娘胸中意气,还了胥大侠清白名声?”
容欢见五鹿浑转了话头,一语中的,这便咂摸咂摸口唇,缓声喃喃,“前一事,倒是不难。只消逢其所喜,避其所讳,笑脸温言,知心软款。本公子虽有那个心病,然则,终归潇洒俊俏,貌赛潘安;时日一长,好教那硬铁化热汁,早晚令其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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