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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纯祖和他底同伴们在十天以后到达九江。最后几天所经过的村镇和县城,已经在马当封锁线之内,因为纪律良好的军队不绝地通过的缘故,是呈显着惊人的繁荣--这种繁荣,对于从那样的一个世界里来的蒋纯祖们,是惊人的,使得他们好久地在内心工作着,以求适应。受着秩序底保护,被人口底陡增刺激起强大的商业欲望来的村镇,是除了过境的军队和墙壁上面的标语以外,毫无战争底迹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旷野上所呈显的各种毁灭,在这些村镇里看来,像是不可能的。蒋纯祖们,是还留在他们底恶梦里,疲惫地通过那些笼罩着烟雾、奔跑着小孩们、响着锣鼓、充满着各种气息、陈列着各种物品的、准备过年的街道。蒋纯祖想到,这些人们之中,是绝无一个人愿意到那一片旷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毁灭的。那些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的妇女们,那些在街道上嘈杂地挤着的男子们,那些酒馆,那些辣椒和猪肉底强烈的气息,是打动了饥饿于和平和饥饿于食物的逃亡的人们。在一个肮脏的河湾里的一所庙宇底墙壁上用红字图画出来的巨大的标语和一幅拙劣的宣传画,是给予了蒋纯祖以强烈的、非常的感动;这是他从毁灭里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为他底饥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毁灭之后,这个民族底意志和组织仍然无比的坚强,这个民族仍然要斗争下去。因这一幅宣传画,蒋纯祖觉得中国底前途是无限的光明,而他个人底一切梦想都会实现。因此蒋纯祖永远记得这一幅图画,和它所临的那个肮脏的河湾,和这时在近处响着的那种锣鼓声:人们是常常这样永远记得那些在外表看来是毫不重要的东西的。
于是蒋纯祖便脱离了他底毁灭的、可怕的梦境了。于是,在那种被刺激起来的强烈的渴望里,在内心底那种紧张的、丰富的颤动里,蒋纯祖便开始梦想、并计划他底动人的、壮丽的未来了。那种鼓励着年轻的人们在他们底同类中去做强烈的竞争的虚荣心,便带着诗意,放射着光华,飞扬起来了。他是想到了在武汉所有的那华美的、浪漫的一切。他是向这个浪漫的世界飞翔了。那一切毁灭,是迅速地被遗忘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是要在遥远的后来,才能明了那可怕的一切底真实的意义的。
他们底形状是异常可怕的。他们是这样的褴褛,兵士们,是穿着奇奇怪怪的、破烂的衣服。他们是憔悴、疲惫、涂满泥污,被白蚤所盘据,脚上在流血。但他们是终于到达了。他们在兴奋中到达九江对岸。天晴朗,江流闪耀,雍容富丽地流动。对江的城市,照耀在阳光下,笼罩在轻淡的、蓝色的烟雾中。
在临近九江的时候,他们结合在一群伤兵和散兵一起。在他们走下江岸以前,遇到了阻拦。军队正渡过江来,在江岸上整队。成单行的、装备沉重的军队沉默着走上江岸,钢盔和枪枝在阳光中闪耀。这些军队,是开到淮中平原去,准备大的战斗的。
队伍走上江岸,突然地,军号吹奏起来。载荷沉重的兵士们庄严地在军号声中摇摆,好像是合着军号底节奏,红边的蓝色的军旗在寒风中招展开来。出发的兵士们,显然因军号声而激动,但露出冷淡而坚持的面容,愤怒地摇摆。
散兵们严肃地站下。蒋纯祖不知何故羞愧,注意到,在这个行列面前,那两个年轻人,刘继成和张述清,立正了。那些狼狈如乞丐的散兵们立正了。
蒋纯祖立正。对祖国的庄严的感情,是笼罩着这个江岸。人们投向这支队伍的那种视线,在中国,是很少能够看到的。
两个穿灰布军衣的军官从侧面的茅棚后面转过来,挤过那些民众,沿着流动的队伍走向散兵们,严厉地向他们说,奉到命令,散兵必须在报名编队之后才能渡江。
因为无数的散兵在城里闹事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措置。但站在这里的这些人,不明白城内的情况,过度地疲惫,所怀的热望仅仅是善良的那一种,毫无疑问地便服从了。在这两个陌生的军官,因为军号声和通过的队伍的缘故,拿出对待老部下的样子来开始使大家排队的时候,蒋纯祖走了出来,声明他不是兵士。
“想逃走吗?”那个浓眉的、面孔粗糙的军官问,因为军号声的缘故,怜悯地笑着看他。
蒋纯祖恐慌了起来。但丘根固上前,行礼。
“报告!我们晓得,我们一路来的,他是老百姓。”丘根固庄严地说,因为军号声的缘故,称蒋纯祖为老百姓。
蒋纯祖希奇地看着他,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这样说话--他是已经忘了,这个人,是一个兵士--并且曾称他为老百姓的。倒是他,蒋纯祖,常常觉得这个人是老百姓的。蒋纯祖突然觉得,由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他是和这个人突然远离了。
军官简单地吩咐蒋纯祖走开,但蒋纯祖被渺茫的悲愁袭击,站着不动,凝视丘根固和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排到行列里去了,严肃地注视着为了避免妨碍在身边庄严地进行着的一切而轻轻地喊着口令的那个军官。他们,在稍息之后,不约而同地凝视蒋纯祖。然后,军官发出口令,这个小的行列向右转,朝茅棚那边走去。
蒋纯祖站着不动,呼吸频促,想起旷野上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经完全孤单了。
“分别得这样简单吗?不能够的!”他想。
“再见!丘根固!”他喊。
从那个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后面,他底同伴们回头,而三只手臂举了起来摇摆了一下。
“再见,刘继成!”蒋纯祖悲痛地喊。“我们曾经在一起,好像要永远在一起,而现在分别了,永远!”蒋纯祖想,向那个褴褛的小的行列奔跑起来,但在茅棚旁边站住了,含着眼泪。
蒋纯祖看见他底同伴们已经走到一座大而孤独的庄院面前,他们之中,烂眼睛的刘继成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到庄院里面去了。一个荷枪的兵士,在门前守卫着,因为悠远的军号声和继续走过着的庄严的队伍的缘故,神圣地向这些破破烂烂的散兵们敬礼。这些散兵们,从毁灭中出来,曾经几乎把他们心中的那个祖国也置在毁灭中,现在得到这个祖国底神圣的敬礼了。
那个留在后面的瘦而苍白的、有着文雅的表情的军官跨过水塘走来,注意到那个非常的敬礼,然后含着善意的嘲弄看着蒋纯祖。
“要去吗?要去,也行的哪。”他说,笑着。
蒋纯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小孩般看着他。他文雅地笑着点头,好像赔礼,走了开去。他底姿势有力而严肃,那个卫兵向他敬礼。
“能为祖国牺牲的,就能得到报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蒋纯祖含着失望的眼泪,想。他回头。那支军队依然在流动,阳光在钢盔和枪枝上闪耀;远处,阳光照射着江流。军号声在远处的平原里,隐约得几乎听不见,给予了空间无限的感觉。于是蒋纯祖明白,是什幺一种力量突然地分开他和他底同伴们,而使他们称他做老百姓的了。
蒋纯祖没有遇到阻拦,渡过江来。在这种处境里,人们底心灵是非常紧张地活动着。当他,蒋纯祖,搜索了全身,在内衣底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钱的时候,他底那些浪漫的梦想便混乱地活动起来,支持着他了。当他想到他可以找一个旅馆休息一天,然后挤上任何一只轮船到汉口去的时候,他便在那种浪漫的心情中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易于遗忘创伤的:那些创伤,在被用一种野兽的糊涂的力量忍受过来之后,是并不痛楚的;它们是激发了那种为不明了世界,不明了毁灭的人们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轻人,是赤裸裸地到这个世界里来,无可毁灭,盼待光荣,得到幸福了。那个朱谷良,是惧怕着他底信条底毁灭的;那个石华贵,是惧怕着他底漂泊者底毁灭的权威底毁灭的;但蒋纯祖,却这样地走出来,感到会有以这些毁灭为荣的可能,快乐起来了。
他是在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后,天真地快乐起来了,虽然他是那样的破烂,虽然在他底身上,是涂着他底朋友底血污。他觉得,九江是异常地生动,在实现那种美丽的梦想;他觉得,在九江底辉煌的天空里,太阳是为他,蒋纯祖而照耀。他是极迅速地得到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荣了。
他觉得,到汉口去的途程,必定美丽如诗。他底心是这样地颤动着,以致于他只在旅馆里睡了四个钟点便爬了起来。离黄昏还远,他便走到热闹的街上来了。年轻的人们,在他们底梦想里,是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蒋纯祖,向街上的那些装束浪漫的和衣着破烂的青年们,投射着为互相妒嫉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眼光,走进了一家书店。
“我还不知道,出了这幺多的东西啊!多幺好啊!”蒋纯祖,兴奋得打颤,一面注意着身边的那些在看书的同类的青年们,抓起一本杂志来。丢下,盼顾,又抓起来。终于他狂热地看下去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大半是在站在书店里的那些时间里得到人生底启示和天国的梦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们,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种肉体底紧张的苦恼和心灵底兴奋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种狂热的竞争心来。在这些时间里,那些字句是特别地富于启示,它们要永远被记得。所以,这些书店,便成为天才底培养所,和狂热的梦想者底圣地了。在那些书架和书桌旁边,这个时代底青年们,他们底腿和手,是在颤抖着,他们底脸孔充血,他们底眼睛,是放射着可怕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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