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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周之内的一天早晨,当斯特瑞塞发觉这一切最终真的落到他头上时,他立即感到如释重负。这一天早晨他知道将会有事情发生——他是从韦马希到他面前时的举动猜测到的。当时他正在那个小餐厅里一边喝咖啡、吃面包,一边反复思考问题。最近斯特瑞塞常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独自用饭,即使是在6月底,他仿佛也感到一股寒意,感到空气像旧日一样地战栗。就在这种气氛中他的印象却一反常情地完全形成了。与此同时这地方也因为他一人独处而向他传出新的信息。此时他坐在那儿,不断地轻轻叹息,同时又茫然地倾倒咖啡瓶,想象着韦马希如何忙得不亦乐乎。根据一般标准,带领他的同伴不断前行,这是他真正成功的地方。他还记得起初几乎没有一个供人闲坐的场所他能哄他穿过而不停留,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几乎没有一个这样的场所能阻止他匆忙前行。如斯特瑞塞所想象的那样生动有趣,他继续不断地匆忙前行,全是同萨拉一道,而且还制造了全部谜团——这谜团(无论是好是坏)包含着他自己的原则以及决定斯特瑞塞命运的原则。到头来可能情况只会是这样的:他们联合起来拯救他,而且就韦马希所关心的而言,救助他必须成为行动的起点。关于这件事,斯特瑞塞无论如何也会感到高兴,因为他需要的救助并不少,而又如此难以得到,以至从某些角度来看,仿佛是潜藏在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有时他严肃地思索,不知道韦马希是否会出于老交情以及可以想象得到的迁就,而为他规定较为有利的条件,有如他可能给自己规定的那样好。当然它们不会是相同的条件,不过它们有这样一个好处:他自己也许可以不用规定任何条件。
早晨他从来不会很晚才起床,但这天早晨他起来时发觉韦马希已经外出回来了。韦马希往幽暗的餐厅里探望了一眼后,便走了进来,其举止不像平常那样随便。透过通向院子那一边的玻璃窗,他已看清楚室内别无他人。此时他那漂亮的身影似乎充塞了整个房间。他穿着夏装,除了他那白色背心显得多余而且过分肥大之外,整套装束对于衬托他的表情颇为有利。他戴着一顶他的朋友在巴黎还不曾见过的草帽,他的衣服纽扣眼里插着一朵非常新鲜、美丽的玫瑰花。斯特瑞塞一眼就猜出了他早晨的经历,提早一小时就起床了,在细雨淋淋的早晨,巴黎夏季最美妙的时刻里,因浪漫经历而流动不安,一定是同波科克太太一道去花市逛了一趟。在对他的这番想象中,斯特瑞塞确实知道,这是一种容易引起嫉妒的快乐。当他站在那儿时,他们原来的位置似乎正好打了一个颠倒。由于命运突然更迭,此时乌勒特来客的情绪相当消沉。这位乌勒特来客感到纳闷,不知道当初他眼中的韦马希,是否像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韦马希那样精神抖擞,得意扬扬。他记得在切斯特时他的朋友就对他说过,韦马希的神态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疲惫,然而肯定没有任何人比韦马希更不在乎衰老的威胁。无论如何斯特瑞塞绝不像那伟大时代的南方农场主——这些人最生动的形象特征便是他们的黑褐色面孔和宽大的巴拿马草帽。这想法使他感到很有趣,他进一步猜想,在韦马希看来,南方农场主这类人是萨拉喜爱的对象。他相信,她的情趣与购买这种草帽的念头正好一致,与她纤细的手指赐赠那朵玫瑰花一点也不矛盾。好像事情发生得很奇怪,他突然想到他从来不曾闻鸟鸣而早起,同一位美丽迷人的女士一道逛花市。这位女士既不可能是戈斯特利小姐也不可能是德·维奥内夫人。实际上,他绝不可能一早起身去寻求艳遇。他突然想起这才是他的一般情况:他总是坐失良机,只因为他天性如此,而别人却能抓住时机,因为别人的天性与他的恰好相反,但是别人却显得有节制,而他却显得贪婪,别人赴宴大饱口福,而最终却由他来结账付款。他甚至会为他不大认识的人去上断头台。他觉得此时仿佛就像是站在断头台上一样,而且对此感到很高兴。他之所以这样,好像是因为他急于上断头台,他之所以这样,好像是因为韦马希如此得意扬扬。已经证明获得成功的是他为了健康和改换环境而做的旅行,这正是斯特瑞塞希望看到的,为此他仔细计划,竭尽全力。这一事实经他同伴的口而被吹得天花乱坠,其言辞中洋溢着令人感到温暖的仁爱之情,仿佛是积极锻炼所呼的暖气,而且略带急促、活跃的气息。
“一刻钟前我在波科克太太住的旅馆里同她分手。她要我告诉你,她有话要说,或者以为你可能有话要说。因此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来呢,而她却说她还没有来过我们这个地方。于是我便自作主张地对她说,你见到她一定会非常高兴。因此,你最好留在这儿等她到来。”
虽然根据韦马希的习惯这话说得有一点儿严肃,但是也相当客气。不过斯特瑞塞很快就感觉到,这语气轻松的话语中还包含着别的意思。它是理解已被承认的看法的第一条途径:它使他的脉搏跳动加快,它最终不过意味着如果他不知道他的处境,那么他只能责怪自己。他已经吃完早餐,便抛开此事,站起身来。有很多令人吃惊的事,但令人怀疑的事却只有一桩。“你也留在这儿吗?”韦马希的态度先前有些模糊。
然而在这个问题之后,他的态度并不显得模糊。斯特瑞塞的理解力也许从来不曾像此后五分钟里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敏锐,看来他的朋友并不愿意帮助接待波科克太太。他知道她来访的情绪,但他与她来访的关系仅限于(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对此事略有促进。他认为,而且也让她知道,斯特瑞塞可能以为她也许早就应该来过这儿。不过无论如何事实证明她早就等着机会拜访。“我告诉她,”韦马希说,“如果早就实行拜访的计划,那才是真正的好主意。”
“但她为什么没有实行这个计划呢?她每天都与我见面,只要她提出什么时候来就行了。我一直在等啊等啊。”他说这话的声音非常清脆嘹亮,令人大为感动。
“是呀,我告诉她你在等待。而她也一直在等待呢。”他这话的奇特方式和语调表明,这是一个和蔼可亲、热情恳切、花言巧语的新韦马希,这个韦马希接受了一种与他所背叛的任何意识都不相同的意识,而且实际上是由这种意识不知不觉造成的。他只是没有时间仔细劝说而已,而斯特瑞塞过一会儿才会明白其原因。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的朋友想指出波科克太太采取的颇为宽宏大量的步骤,以便他反驳一个尖锐的问题。事实上,消除尖锐的问题是他自己的最高目的。他注视着他的老同道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来不曾以如此默默无言的方式,向他表达如此友好亲切的信赖和充满善意的忠告。他脸上流露出他们彼此都理解的每一种表情,这些表情分别出现,而且最后都完全消失了。“不管怎么说,”他补充道,“她就要来了。”
考虑到有很多事实必须吻合,斯特瑞塞迅速将它们在脑海中分类。他立即看出已经发生的事情,以及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而这一切十分有趣。也许正是这种观照的自由使他的情绪高涨起来。“她来干什么呢?来杀我吗?”
“她来是为了对你表示非常非常的友好,而我想要说的是,我非常希望你对她也同样友好。”
韦马希说此话时带有严肃告诫的口气。斯特瑞塞站在那儿,知道他必须采取欣然接受礼品的态度。这礼品就是亲爱的老同道韦马希自以为他已预见到的、因不能全部享有而略感心痛的机会,因此他像是把它放在小银餐盘上那样,熟练而灵巧但毫不炫耀地奉献给他,而他则要鞠躬、微笑、接受、使用并表示感谢,但没有人要求他卑躬屈膝而丧失尊严(这正是最好不过的一点)。难怪这老儿童容光焕发、得意扬扬。有片刻时间斯特瑞塞感到仿佛萨拉就在外边来回走动。难道她是在停车门廊边徘徊而让她的朋友这样轻率地为她开道吗?他将会见她并且容忍这一点,那么一切事情的结果都会是圆满的。与其说他懂得任何人的意思,倒不如说他根据这种表示得知纽瑟姆太太所采取的行动。一切消息都从萨拉传至韦马希,但却从萨拉的母亲传至萨拉,而且毫不间断地传到他那里。“有什么特殊情况出现而使她下定了决心吗?”过了一会儿后他问道,“她听见什么意外的消息从家里传来吗?”
听见这话后韦马希似乎更加严肃地注视着他。“意外?”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却变得很坚定,“我们要离开巴黎。”
“离开?这出乎意料。”
韦马希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并不是那么出乎意料。波科克太太来访的目的就是要向你作解释,事实上这并不出乎意料。”
斯特瑞塞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有什么优势(任何可以算得上是优势的东西),不过此时他生平第一次高兴地感到他获得了优势。他不知道(这很有趣)他是否像那些傲慢无理的人那样有这种感觉。“我向你担保,我将乐于接受任何解释。我将乐于接待萨拉。”
刚才还显得忧郁的眼神在他同道的眼睛里暗淡下去了,但这种眼神渐渐消失的方式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它里面混杂着另一种意识——可以说是被花朵掩埋住了。此时他实在为它感到惋惜——可怜的、亲切的、熟悉的、忧郁的眼神啊!某种简单、明白、沉重而又空虚的东西从那眼神里消失了——他借以熟知他朋友的某种东西不复存在了。没有偶尔发作的圣怒,韦马希将不会成为他的朋友,然而爆发圣怒的权利(这在斯特瑞塞看来是不可估量的珍贵)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丧失在波科克太太的手里了。斯特瑞塞还记得,他们刚在这儿住下不久,就在这同一个地点,他恳切地、预兆不祥地突然叫道:“放弃吧!”他记得如此清楚,以至感到他差一点儿就会同样叫出声来。韦马希玩得很愉快(这事实令他难堪),他当时在那儿享乐,在欧洲享乐,在他一点也不喜欢的环境的庇护下享乐。所有这一切都将他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使他无任何出路可寻——至少根据庄重的举止要求来判断,他无任何出路可寻。几乎任何人(但可怜的斯特瑞塞除外)都会采取这样的方式:不承担任何责任,而只是竭力进行辩解。“我不直接去美国。波科克先生和他的太太以及玛米小姐打算在返回之前做一些旅行。最近几天我们谈起如何结伴同行。我们决定在一起会合,于下月底乘船回国。不过我们明天就要出发去瑞士。波科克太太想观看风景,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游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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