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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刚死了。
叶刚死了。
叶刚死了。
雪珂坐在床上,拥着被,呆呆地望着窗子。窗外在下雨,是冬天了。总不记得叶刚撞车出事是什么季节的事了,时间混淆着,好像是昨天,好像已经是几百年了。总之,现在在下雨,玻璃窗上,细碎的雨点聚集成一颗颗的大水珠,然后就滑落下去,滑落下去,滑落到下面的泥土上,再渗入泥土,地下水就这样来的。有一天,地下水会流入小溪,小溪流入大河,大河流入大海,水气上升,蒸发而又成雨。周而复始,雨也有它的轨迹,从有到没有,从没有到有。人的轨迹在哪儿?你不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莫名其妙就走了,死亡就是终站,不再重生!不再重生!
她用手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想着。客厅里,传来父母的争执声,原来,徐远航来了,怪不得母亲不在身边。
“书盈,你必须理智一点,”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半年了!任何打击,在半年中都可以治好了。但是,她一点起色都没有,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不笑不说话也不哭!你能让她哭一场也好!她连哭都不哭!我跟你说,你不要舍不得,她必须送医院接受治疗!”
“不。”裴书盈的语气坚决。“她是我的女儿,你让我来管。我不送她去医院,不送去接受精神治疗,她并没有疯,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需要时间来养好她的伤口。你没有天天陪着她,你看不出她的进步。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完全听不到,完全看不到,现在,她已经能听、能看、能感觉,也会对我说抱歉……她在好起来,在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像个冬眠的动物,从出事那天起,她就让自己睡着,现在,她已经慢慢在醒过来了。哦,远航,二十几年以来,你付给雪珂的时间不多,现在,你不要再逼我,你让我陪她渡过这段痛苦时间,好吗?”
“你在怪我吗?”徐远航问,“你不知道我也爱她吗?你不知道我在害怕吗?我怕她从此就变成这样子,一辈子坐在床上发呆!”
“不!她会好起来!”裴书盈坚决地说。
“书盈,现代的医生已经可以治疗精神上的打击了!你的固执会害了她!”
“我不会害她!她正在醒过来,总有一天,她会完全渡过难关的!”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徐远航有些急怒,“你瞧,叶刚已经……”
“嘘!”裴书盈急声“嘘”着,阻止徐远航说出叶刚的名字,这一“嘘”,把徐远航下面的话也嘘掉了。
叶刚。雪珂坐在床上,听着门外的争吵。叶刚,她想着这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像风中的回音,叶刚,叶刚,叶刚。叶刚死了。
她把头埋进膝中,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静静地体会着这件事实:花会谢会开,春会去会来,芦苇每年茂盛,竹子终岁长青。太阳会落会升,潮水会退会涨,灯光会熄会亮……人死了永不复活!
她很费力地,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在用全身心去体会什么叫生命的终止。事实上,她的思想始终在活动,只是,她的意志在沉睡,她不太愿意醒过来,因为,叶刚死了,死去的不会再醒来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雪珂的意志仍然在沉睡着。徐远航变得几乎天天来了。每天来催促裴书盈送雪珂去医院,每天两人都要发生争执。裴书盈的信心动摇了,态度软化了,看到雪珂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她知道这孩子的伤口还在滴血,她恨不能代她痛苦,代她承受一切。但是,不行。生命的奇怪就在这里,每个生命要去面对属于他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好的,不好的。
或者,雪珂的下半辈子会在精神疗养院里度过。想到这儿,裴书盈就心惊肉跳而冷汗涔涔了。那么,她就不如当初和叶刚一起撞车死掉还好些。她每天每天看着雪珂,心里几千几万次呼唤:醒来吧!雪珂!醒来吧!雪珂!
这样,有一天,忽然有个人出现在裴书盈面前,一身军装,官阶少尉,被太阳晒得乌漆抹黑,一副近视眼镜,长腿长脚……那久已不见的唐万里!别来无恙的唐万里!
“我好不容易,才被调到台北来,”唐万里急切地说,“再过半年,我就退役了,学校把我们的资历送到各有关机关,华视要用我去主持一个综艺节目,信吗?好了,伯母,从今天起,我可以在下班后天天来看雪珂了。她不是你一个人的负担了。”他收起笑容,正色地,“我给她的信,我相信她看都没看!她还是老样子吗?”
裴书盈含泪点头。在叶刚出事后的一个月内,唐万里曾经两度请假,千辛万苦跑回台北,那时,雪珂正在最严重的阶段,她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唐万里只为她办好一件大家都忽略的事:去学校帮她办了一年休学手续。他说:
“不能丢掉她的学籍,等她好了的时候,她还需要用她所学的,去面对这个社会,去觉得她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现在,唐万里终于回来了。
裴书盈看看卧室的门,示意叫他进去。
唐万里毫不迟疑地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进去。雪珂正坐在床上,拥着棉被发怔,她的头发被母亲梳理得很整齐,面颊洁白如玉,双眸漆黑如夜。她在沉思着什么,或者在倾听着什么。唐万里瞪着她,不相信她没有听到自己在客厅说话的声音。
“雪珂!”他喊。
她回头看他。唐万里心脏怦然一跳,她进步太多太多了。她听见他叫她了!她知道“名字”的意义了!她能思想,能看也能听了。只是,她的意志还在抗拒“苏醒”。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推了推眼镜片,他认真地、仔细地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灵魂深处去。
“很好,雪珂!”他点点头说,“你认得我,对不对?唐万里,‘七四七’,那个在游泳池边救你的人!不要转开眼睛,看着我!”他用手捉住她的下巴,那下巴瘦得尖尖的,他强迫她的脸面对着自己,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看着这张瘦弱的脸庞,想着那挺立在阳光下,绽放着青春的光彩的女孩……他忽然间生气了,非常非常地生气了,他扬着眉毛,不经思索地,他对着这“半睡眠状态”的脸孔大声叫了起来:
“裴雪珂!你还不醒过来,你要干什么?让你父母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吗?你看过所谓的畸形儿,你看过痴呆症,而你,也想加人他们,去当一个‘植物人’吗?”
雪珂一听到“畸形儿”“痴呆症”“植物人”等名词,她就尖叫了起来,一面尖叫着,一面想推开唐万里。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不不不,不要说!不要说!”
裴书盈冲进房来,站在门口,她紧张地望着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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