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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最低级的马戏团。小黑孩图伊斯卡站在摇摇晃晃的旗杆前一个劲地摇头,旗杆小得就跟小船上的桅杆相差无几。不可能再有比这规模再小、流动性更大的马戏团了。搭帐篷用的帆布到处是窟窿,就像晚上星斗满天的夜空或是疯子玛丽娅·梅·达穿的衣服一样。帐篷比鱼市的柜台大不了多少,在港口空旷的场地上,刚刚能把鱼市的柜台遮住。如果小黑孩图伊斯卡不是对马戏团极端热忱,他对这个三美马戏团是不会发生任何兴趣的。它和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旗杆可高了,有装驯兽的笼子,有四名小丑、一个侏儒和一个巨人,还有训练有素的跑马演员和胆子极大的荡秋千的演员。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一来,城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图伊斯卡场场必到,一场不落。现在,他一个劲地摇着头。
图伊斯卡幼小而炽热的心灵里充满了挚爱与热忱。他爱他的黑人妈妈拉伊蒙达,真是幸运,拉伊蒙达的风湿病现在已经好转,她又可以给人家熨衣服了。他喜欢托尼科·巴斯托斯满头金发的女儿小罗济妮娅,他已经偷偷地爱上她了。他还喜欢加布里埃拉太太、纳西布先生、好心肠的多斯·雷伊斯姊妹和他的哥哥菲洛。菲洛是奔驰在公路上的英雄、汽车驾驶室里的国王,开起卡车和公共汽车来威风凛凛,神气十足。他也喜欢马戏团,从他懂事的时候起,只要有马戏团在伊列乌斯竖起旗杆,他都给予坚定的支持并进行有效的合作:他陪着小丑到大街上游行,给那些搬道具的人帮忙出力,指挥由黑人小孩组成的热情十足的拉拉队并传递口信,是一个不知疲倦又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喜爱马戏团不仅仅是因为马戏能使人喜笑颜开,有各种神奇的场面和迷人的惊险动作,他跑到马戏团来帮忙,就像是一个人在履行自己的天职一样。他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跟任何一个马戏团出走,那是因为妈妈拉伊蒙达患了风湿病的缘故。他必须给家里帮忙,干各种活计给家里挣一点钱用:他经常给人擦皮鞋,偶尔也到酒店里去当跑堂,他替多斯·伊雷斯姊妹出售受人称赞的点心,也小心谨慎地帮人传递情书,还出色地协助阿拉伯人纳西布在酒店里弄虚作假。看到刚刚来的马戏团这副穷酸相,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一路上历尽千难万苦,三美马戏团终于来到了伊列乌斯市。马戏团把最后一只动物——一头已经老得掉光了牙齿的狮子——送给了孔基斯塔市政府,一来对该市政府无偿地资助路费表示感谢,同时也因为已经无力喂养。市长把这称之为“希腊式的礼物”。每到一地,都有演员连拖欠的工资也不再要求补发就脱离了马戏团。马戏团把所有能卖掉的东西都卖了,甚至连表演场地上铺的地毯也卖掉换成了吃的东西。现在马戏团只剩下领班自己的一家人了:他的妻子、三个女儿(其中有两个女儿已婚)和两个女婿。此外还有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人先负责卖票,然后再去指挥搬道具的那班人。这七个人轮流在场地上表演平衡术、翻筋斗、吞宝剑、吞火、走钢丝和变纸牌游戏,还合在一起叠罗汉。领班的又演小丑,又变魔术,还用一条钢手锯来给三个跳舞的女儿伴奏。场间休息之后,就全家合演短剧《小丑的女儿》。这个短剧虽说算不上什么优秀节目,可也还曲折动人,也是“可以使尊贵的观众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呜咽哭泣的既快活又动人的悲喜剧”。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马戏团是怎么来到伊列乌斯市的。领班指望能在这里挣到去巴伊亚市的船票,到了巴伊亚市之后,就设法加入到挣钱多的马戏团里去。在伊塔布纳市,他们差一点去要饭。到伊列乌斯市来的火车票钱是领班的三个女儿——两个结了婚的和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儿——在夜总会里跳舞挣来的。
图伊斯卡为马戏团出了大力:他带着唯唯诺诺的领班去见警察局长(好免去警方要征收的税款),去见若奥·富尔仁西奥(以便能够先印节目单,然后再付款),去见维托利亚电影院的科尔特斯先生(把自从电影院改建以来一直闲置不用的旧椅子借来而又不必交纳租金),带着他去萨帕街名声狼藉的廉价酒店(领班听了图伊斯卡的主意,从那里雇了一些没事干的人来做道具搬运工),他还在《小丑的女儿》这个节目里扮演奴仆的角色(从前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在伊塔布纳市脱离了马戏团,工资也没要,就到一家货栈站柜台去了)。
“领班让我背台词,当我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的时候,他都怔住了。他还没看到过我跳舞呐……”
加布里埃拉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听图伊斯卡对她讲述着这一天的新闻和有关马戏团这个奇妙世界的消息。
“图伊斯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明天我坐在第一排看演出,我请堂娜阿尔明达和我一起去。”她想了想又说,“我要跟纳西布先生谈谈,让他也去。他很可能会离开酒店一会儿去看看的。我去看你表演……我是一定会把手掌都拍肿了的。”
“我妈妈也去。她进去看不要钱。她看了以后有可能会让我跟马戏团走,只是这个马戏团太穷了……钱少得可怜。为了省钱,他们不去旅馆吃饭,而是自己做饭吃。”
加布里埃拉对马戏团有很明确的看法:
“只要是马戏团就好。即使是破破烂烂的也好。没有比马戏团的演出更好看的了,我可喜欢啦。明天我一定去看,去鼓掌。我把纳西布先生也带去,你放心好了。”
这天晚上,纳西布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里,酒店一直过了午夜十二点才安静下来。电影院散场以后,诗人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身边围了一大圈人。这位著名诗人在上尉家里吃了晚饭,然后又拜访了几个人,卖出了几本《黄玉集》。伊列乌斯市使他欣喜若狂。在港口,他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一副寒酸相的马戏团,他们是不可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在酒店里一直聊到半夜,诗人显示出了喝酒的勇气,他把伊列乌斯生产的酒称做“神仙喝的甘露”和“青铜色的艾汁”。阿里·桑托斯给诗人朗诵了他写的诗句,得到了诗人的赞扬:
“感情真切,格律准确。”
若苏埃也被请出来朗诵诗歌。为了使诗人震惊,他念了自己写的现代派的诗作。然而诗人并没有震惊:
“好极了。我不欣赏未来派,但是不管是什么派,只要他的诗才华横溢,我就为之喝彩。多么有气势,多么鲜明的形象!”
若苏埃服气了:归根结底,阿尔吉莱乌毕竟是位知名诗人,他的作品令人钦佩,他的所有诗集都受到了赞许。若苏埃对诗人的见解表示感谢,并请求允许他再朗诵一首他最近写成的诗作。格洛莉娅无法入睡,不止一次焦急地走到窗前,向韦苏维奥酒店张望。这时,她看到若苏埃站起身来,并且听到了他朗诵的一些诗句:乳房和屁股的扭动、袒露着的肚皮、罪过的接吻、拥抱、同房以及其他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淫荡描述。就连纳西布也叫起好来。博士提到了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的名字,阿尔吉莱乌举起了酒杯:
“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伟大的特奥多罗!我对这位为奥费妮西娅作歌的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纪念他,我们来干一杯。”大家一起干了一杯。诗人回忆起特奥多罗诗作中的一些章节的片断,并且把这些诗句拼凑在一起:
月光皎皎,喊声不断,你倚在窗边,
啊!奥费妮西娅,你多么使人迷恋……
“是‘哭声不断’……”博士纠正他说。
在一片干杯声中,人们回忆起奥费妮西娅的故事,由此又引出了另外一些人的故事来。有人提到了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的名字,接着人们又谈起了不少其他的趣闻和笑话。纳西布时而不禁捧腹大笑……上尉有讲不完的故事,颇负盛名的诗人在这方面也很擅长。在一片笑声中,诗人那洪亮的声音震撼着广场,一直传到有岩石的海边渐渐消失。玩牌的那间小房子里也开了张:阿曼西奥·莱阿尔吵吵嚷嚷地跟埃泽基埃尔律师、叙利亚人马卢夫、里贝里尼奥和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正玩得高兴。五个人打牌,可热闹了。
纳西布回到家里的时候感到又累又困,一头倒在床上。加布里埃拉和每天晚上一样把他叫醒了:
“纳西布先生……这么晚才回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纳西布打着哈欠,一双眼睛盯着加布里埃拉从床单里露出来的肉体。这个神奇的肉体每天都不一样。又困又乏的纳西布心中缓缓地燃起了情欲的火焰。
“我困得要死。发生了什么事?”
他伸直了身子,把大腿压在加布里埃拉的屁股上。
“图伊斯卡现在成了演员了。”
“演员?怎么回事?”
“在马戏团里,他要演节目……”
纳西布一只疲倦的手摸着加布里埃拉的腿。
“演节目?在马戏团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呢?”加布里埃拉在床上坐了起来,不可能有比这更使人兴奋的消息了。“图伊斯卡吃过晚饭到这里来告诉我的……”她在纳西布身上挠起痒来,想把他弄醒,而且果然把他弄醒了。
“你想干吗?”纳西布嘻嘻地笑了。“那你就……”
可是加布里埃拉却跟他讲起了图伊斯卡和马戏团来,她说:
“纳西布先生,明天你跟我和堂娜阿尔明达一起去看图伊斯卡的表演,离开酒店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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