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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在凭记忆画那个女孩。她先用几根线条迅速地在纸上勾出轮廓,女孩低垂而略显臃肿的臀部、细细的腰、丰满的乳房,然后描绘局部,她的手、头发、腋窝和锁骨。“她为什么没穿衣服?”西里尔问。海蒂正在画脸,女孩的脸年轻单纯,不容易画好。“我现在就要。”坐在一旁看她画画的西里尔说。海蒂继续画。肩膀和手臂之间的过度部位很不好掌握,女孩的双臂像游泳运动员跳水前那样向后伸展着。海蒂用心地挑选颜色,褐色和红色画头发,粉红色、白色和一种明亮的黄色用来画皮肤部位。西里尔喊道:“这是我的。”一把抢走了装着彩色铅笔的盒子,又动手去抢母亲的画稿。她拦开他,继续画脸部,她得画出十七岁少女那种貌似无所不知、却什么都不懂的蛮横放肆的表情。“妈妈。”西里尔抱怨道,看到母亲没有反应,便拿起一支红铅笔横划过画稿,笔尖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断了。海蒂想要抢救画稿,却把纸给撕破了。她气得狠狠地推了一把西里尔,他从椅子上掉了下去,躺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是因为疼。她能识破这种心计十足、能把她气得冒烟的号叫。
海蒂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她躺在床上,静静地一动不动。西里尔用拳头砰砰地敲门,然后停了下来,只能听到他呜咽的声音。她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深呼吸。她后悔推了那孩子。晚上,他会向父亲告状,他父亲会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她,一语不发。他一直担心她不会带孩子,也把她当孩子看待。她怀孕和生产都很顺利,也从来没被孩子的教育问题难倒过,只是同他看法不一罢了。他心甘情愿地像宠她那样宠这个孩子。“雷纳是个软蛋。”海蒂的父亲有一次笑着对她说。可是,他同这位女婿相处得比自己女儿更好。
西里尔轻声呜咽着。海蒂打开门,跪下身抱住他。“没有人喜欢我。”他说。“我当然喜欢你了。”她说,“对不起,我不想弄疼你。”“这里疼。”西里尔说,她亲了一下他指的地方,“还有这里。”“你不该弄坏妈妈的画。”
西里尔去邻居家找莉娅玩了,他们上同一个幼儿园。海蒂细心地把画整平,用透明胶带黏贴好,然后把它放进衣柜的一只硬纸盒里藏了起来。她不想让雷纳看见,他即使看见了,也不会明白。然后,她动身去城里采购上午忘了买的东西。她路过火车站,在车站大门前停了脚步,查看张贴在外的火车时刻表。那趟列车的出发时间是午夜过两分,比六年前推迟了一分钟。她穿过地下通道,走到站台,在一张长凳上坐下。车站里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一辆货运列车猛地开来,又猛地消失。
那时,她也是独自一人在站台上。父母没有来送行,他们都反对她去维也纳,更何况她已经学有所长,还以优异的成绩从职校毕了业。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同父亲说话了,如果不是怕邻里街坊议论,父亲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海蒂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收拾行李。因为只离开三四天,她需要的行李不多。在走廊穿鞋时,母亲走了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海蒂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她这才说了一声“等等”,然后走进厨房,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块巧克力。“考试前吃,”她说,“有镇静的作用。”
海蒂早到了不少时间。她走进火车站对面的露天餐厅坐下。花园里,栗树的树冠长成了一个密密的顶盖,几束零零落落的昏暗的灯链令黑夜显得更加浓郁。餐厅里除了一张桌子边坐着一帮男人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她一个也不认识,可他们还是夸张地扯大嗓门同她打招呼,像在取笑她似的。其中一个男人不停地说着黄段子,尽管压低了嗓门,或者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说的每句话,海蒂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男人不时地偷眼瞧她。她知道自己长得像未成年儿童,直到现在,她上电影院,还会有售票员让她出示身份证。一个女招待走到她的桌前,那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说,餐厅已经关门了,走过男人那桌时,她说“最后一轮”,便走进了餐厅。不多一会儿,她拿着几瓶啤酒走了出来。“我们已经关门了。”她冲着还坐着不动的海蒂叫道,然后,走到男人那桌坐下。
海蒂起身走了。她转过身,发现一个男人正醉眼醺醺地盯着她,然后笨重地站起身。她还担心他会尾随而来,那人却走进了侧楼里的洗手间。
天还是暖暖的。阿尔卑斯背风坡的梵风已经连着刮了好几天,现在,那几座山峰即使到了晚上,看上去仍然近得出奇,比平时更加伟岸。为了定下神来,海蒂开始默念它们的名字:赫尔王、格弗莱、三姊妹,她也能从自己房间的窗口望见这些山峰。她不禁想起学校老师讲过的一个传说:曾经有三姊妹,圣母日那天不去教堂礼拜,却跑到山里采浆果,遇见圣母显灵,向她们讨食浆果,三姊妹不愿分享,从此被立在那里,化作石峰。海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来就喜欢站在铁石心肠的女人一边。那段山岭她已经在各种各样的天气条件下画过许多次,却从没去攀登过山峰。山路很陡峭,没有护栏,而她有些恐高。
两名边境官牵着一条德国警犬从地下通道走了出来。站台尽头忽然冒出一个穿着鲜艳马甲的站务员,海蒂随后望见了远处列车的车灯。
她来回走动寻找自己的车厢,因为担心火车会不等她上车就开走,她最后还是询问了那个站在卧铺车厢门外抽烟的乘务员。他指着一个方向,告诉她得赶紧了,火车还有三分钟就要启动。那两名边境官也上了车,列车的一头已经换好了火车头。海蒂慌忙地沿着站台疾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看着站台上的大时钟,当指针跳至午夜时,她上了车,沿着狭窄的通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那节包厢,卧铺列车乘务员已经走来向她索要车票和护照。她犹豫着把证件递了过去。乘务员似乎察觉了,他说,第二天一早就都会归还给她,还会及时叫醒她。火车猛地晃动一下便开动了,海蒂差一点摔倒,幸好乘务员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肩膀,可他随即又把手缩了回去,像是破了什么戒似的,向她道了声晚安,便走进自己的包厢不见了。
列车开过横跨莱茵河的大桥,现在,他们进入了列支敦士登,再过几分钟就到奥地利了。海蒂继续站在昏暗的走道里,望着漆黑一团的窗外。焦虑和紧张渐渐离她而去,她开始心怀喜悦地期待着这次旅行和她还从未谋面的维也纳。美术学院,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偏偏是她,这个父亲曾经觉得是浪费时间,所以连高中也不让她读的大家眼里的小女孩要去报考美术学院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们都强还是怎么着?他说。父亲在乡里的办事处为她谋到了一个学徒位置。假如没有再次遇到从前的美术老师,她也根本不会产生当艺术家的念头。
布兰德女士几个月前来户籍登记处,她的钱包丢了,也许被人偷了,她来补办身份证。“你现在还画画吗?”她问。海蒂在填写表格,她点点头。布兰德女士说想看看她都画了些什么。
几天后,她们吃过午饭,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海蒂拿出几张画稿,女老师不慌不忙地查看了每一张,然后小心地翻到下一张。“都是些小玩意儿。”海蒂说。布兰德女士说:“很不错,线条明朗。你有没有想过报考艺术学院?”海蒂笑着摇摇头。“你可以考虑一下。”布兰德女士说,“维也纳,或者柏林,别去苏黎世。”
海蒂收集了一些信息,也没跟任何人说。收集信息罢了,她想,也不用花钱。维也纳的入学考试在九月,柏林是十月,现在才五月。海蒂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画得比之前更认真了,还去图书馆翻看艺术书籍,阅读自己喜爱的艺术家的传记。她不禁发现,成为艺术家,像女老师那样独立自信,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当主管让她去办公室商议未来的安排时,她说,学徒期满后,她想报考艺术学院。主管满脸将信将疑的神情,“如果考不上呢?”他问,他说他可不能为她保留工作位置。海蒂还没有同父母谈过她的打算。办事处主管给她的父亲打了电话,他们是在体操俱乐部里认识的。父亲吃了一惊,可最让他受不了的,似乎却是海蒂没有自己把这件事告诉他。父女俩迅速而激烈地吵了一架,海蒂指责父亲粗俗,父亲说她疯了,之后,两人就再也不搭理对方了。
八月时,海蒂打电话给布兰德女士,告诉她自己想去维也纳报考。布兰德女士答应同她一起挑选投考作品,“那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吧,”她说,“带上你所有的画稿。”
第二天晚上,海蒂把画装进一只大纸箱,骑上自行车去布兰德女士家。美术老师住在城边一栋公寓楼里,海蒂还从没来过这片城区。公寓楼相当破旧,可老师的房间布置得很是精致,墙上挂满了照片和风景小油画,有些画的是城里那家搬运公司难看的库房、铁路公司的货运站和存货用的仓库。“我们去阳台吧。”布兰德女士说。“你想来一杯葡萄酒吗?”海蒂犹豫了一下,说,好的。
海蒂站在阳台栏杆前。她低头沿着屋后那片宽阔的玉米地朝三姊妹望去,远处传来高速公路忽起忽落的噪声。布兰德女士走到阳台,站在海蒂的身边,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我好兴奋,感觉又像是自己去报考似的。”海蒂不由想起人们对布兰德女士的议论。但那肯定是无稽之谈,她的拥抱是友好的,没有任何别的意图,艺术家交往就是这般无拘无束,毫无顾虑,也不存偏见。
布兰德女士打开酒瓶,斟了两杯。“叫我蕾娜特吧。”她一边说,一边冲着海蒂举起酒杯,“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
她们花了好几个小时选画。天黑了,看不清了,她们就回到客厅继续挑选。她们把剩下的画摊铺在镶木地板上。蕾娜特光着脚,海蒂也把鞋脱了,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突然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的。她们在画稿之间来回走动,调整它们的顺序,除去这几张,添加那几张。屋子里很暖和。蕾娜特举起胳膊,若有所思地挠挠头,海蒂看见她无袖连衣裙上有染成深色的汗迹。她们从不同的方向慢慢靠拢,走到同一张画稿前,默默地并肩站着,然后一同弯下腰去,为了能够看得更仔细一些。这时,蕾娜特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她笑着扶住了海蒂的肩膀,再次直起身子时,却没有把手抽回。海蒂闻到蕾娜特身上的香水没能盖住她身体的气味,它们融合成了一股夏日温暖的香气,让她联想到牛奶和青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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