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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事先闻到了肉香
乘降所后屯有一个单身农民,知青全叫他逻辑。几年前,他和屯里的知青因为封地道口的一卷草帘争执。知青说:“你这是什么逻辑!”
农民生气了,他说:“你骂谁是逻辑!”
他以为城里人把骡子叫成逻辑。
现在,逻辑一边在屯子里跑一边呼喊:“拔根大葱,拔根大葱,拔根大葱。”他的脚趾头用力趿住那双黑布鞋,鞋后跟早给踩成了一块黑泥饼。
人们问逻辑:“你跑啥?”
逻辑说:“预备葱,具体户要杀猪了。”
人们都不太相信知青能杀猪。逻辑围着屯子跑了两圈,没有找到超过手指头粗的葱,季节还早,葱都没有长壮。乘降所后屯生产队长的父亲老石墩走出自家的院子,他说:“早起就闻着肉香。”老石墩驼背,但是,照样是个高个儿,凡是人们说出来的事情,他一定会表示自己早就知道了,显出先知先觉的样子。老石墩不喜欢待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走过每家每户的柴禾垛,到集体户去。他说:“这地方豁亮,离老爷儿(太阳)近。”乘降所后屯集体户养的猪已经很大了,变得很懒,总想躺在泥里。老石墩看着户长沈振生,他说:“这猪杀得了。”沈振生打开猪圈门,叫猪的名字,它眼睛都不睁,只是呼吸。它叫礼拜三,是某个礼拜三抓回来的猪崽。
队里会杀猪手艺的人给公社喊去干活,沈振生说:“猪等两天再杀。”知青都等不及,都说馋虫早到了嗓子眼儿了。他们想请老石墩动手杀猪。队长说:“我爹不行。”老石墩在山里做过土匪,亲口说他灭过五条人命。队长说:“他下山以后发过誓,不再杀生。”集体户的男知青都看着沈振生,一齐说:“自己干了!”
老石墩听人喊拔葱,赶紧往集体户去。
黑猪给按在小道上。有一个知青说:“我按不住了,手上有油,滑。”另外的知青说:“猪还活着,哪来的油!”猪被压得非常难受,脸顶进泥浆里,一只眼睛看见地面上有水珠和沙粒。猪想:动不了啦,这辈子到头啦。它扬起长嘴巴,挣扎着尖叫。老石墩蹲在树底下,全身收紧,随着知青们的动作使劲。他说:“拿杠子往脑袋上削,削迷糊了,捅一刀就得。”
知青们一起喊:“拿杠子!拿扛子!”
没有人给他们递杠子。集体户的女知青全都躲到屯子另一侧农民家里,欣赏女主人绣在枕头上的蜡梅花。她们故意躲得远远的。前一个春天,是她们用柳条筐把小黑猪从锦绣挎回来,杀它,她们都不忍心。老石墩递过一把粗把的铁锹。号叫的猪看见铁锹和刀,开始哭诉,人听起来,不过是胡言乱语。
猪血很快流在沈振生捧住的脸盆里,他的手感到了热烘烘的下坠。沈振生想把脸盆扔掉,好像怕它停留在手上。这种热,他坚持不了多久。
老石墩看到着急的时候,起来又蹲下,然后再起来。这时候他见到柳树丛里有个女的,似走非走的,不是乘降所后屯的人,一张陌生的脸。猪不挣扎也不哭诉了。老石墩说:“不善(不错)!”
远处高过一切庄稼地的火车路基上,两条铁轨发出金属的强光。陌生的女人又出现了。老石墩叫过沈振生说:“我瞅出来了,那边的丫头是召唤你呢。”
柳树丛后面,唐玉清的花衬衫一明一暗。沈振生想:她怎么来了!
逻辑夹着小葱和一杆带铁钩的秤,他准备帮忙称肉。两个腰上扎一条长布带的农民去收拾猪了,酬劳是得到它的全部内脏。男知青们都站在原地,几平方米面积内的草和泥全揉在一起,地下留下几个大旋涡。一个知青说:“后背发麻。”另外一个知青说:“礼拜三,浑身是劲,吃糠咽菜的礼拜三呐!”
老石墩又说:“尿性(有能耐)!”
7.有梗的烟叶儿
李英子在浓密的雾里进进出出挑水。然后,坐在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屋檐下,细细地卷了一支烟,抽着烟等待大雾散掉,露出天空。她要拆洗被子。这个曾经名声响亮的样板戏户,像这样安静,已经很久了。过去,每个晚上都点一百瓦的大灯泡,每个晚上都吹拉弹唱。屯子里的农民改了吃过晚饭就上炕的习惯,他们把没洗的饭碗插到温着水的锅里,关了屋里的灯,急忙地走,说占个好地场儿,听唱去。
上一个冬天,团结七队集体户还有三个知青。招工通知是由一个夹着鞭子的人冒着大雪带来的口讯。李英子坐在炕上缝她的棉手套,因为招工和她没有关系。另外两个知青说:“赵干事怎么没来?”送口讯的人戴了棉帽子又围了一条线的围巾,半男半女的,满头白霜在冰窖一样的厨房里跺着脚。他说:“大雪刨天的,当官儿的都冻缩缩了。”两个女知青的行李箱子都送给关系好的农民。队里派的毛驴车在雪里停着,毛驴长叫了一阵。驴的叫声不像动物,像某种坏掉轴的大机械。天上又飘雪花。李英子戴一双红毛线手套抽烟,抽出了煳羊毛的气味。她把手套脱下来,拍了拍又戴上。天地昏黄,毛驴不再叫。一个女知青只带走了她的口琴,装在一个草绿色的布袋里。她们对李英子说:“走了。”好像实在想不出比这个再复杂一点儿的话。毛驴车在新雪上压出很深的车辙。开始,团结七队的农民以为李英子不离开样板戏户,是因为她唱得太好了,因为房子缺几根椽子不能怎么样,没有房梁肯定不行。到户里只剩了李英子一个,农民去问大队的干部,他们说:“一个姑娘挺三间空房,不孤吗?”大队干部说:“这事不怪咱屯下,是城里头闹哄的事儿,她妈是有名的唱唱的,她爹又是畏罪自杀。”农民说:“城里的事咱可真猫不准!”他们抄着袖子回屯,妇女队长听说这些,捂着脸呜呜地哭,她反复说:“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妇女队长把自己当成了李英子。
现在,团结七队的妇女队长揣着两只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鸡蛋到集体户,走到门口才看见李英子坐在雾里面。妇女队长说:“屋去,英子,过节了吃鸡蛋。”她坐到炕上,让李英子在炕席上滚动鸡蛋,说滚滚运气。李英子说:“滚也没用,我不信。”妇女队长要替她滚,按着两个红皮鸡蛋在炕上滚起来就不停止。妇女队长有非常浓密的头发,每天早上,她都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戴一顶细白布的帽子。团结七队的妇女都戴白帽子干活,几年前向女知青们学的。妇女队长把辫子放下来,两条油黑的辫子扑簌簌地垂落。
雾正在稀薄,地上现出一棵纤细的小海棠树。李英子说她弄了一些好烟叶,她和妇女队长抽着浓烈的烟,看着雾退去。李英子的烟荷包镶了金属拉链。农民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他们都来拉。他们说:“这就是早年听说的拉锁,拉上就锁住,啥啥也掉不出来!”烟叶儿有烟梗,卷起来的烟没那么匀称。团结大队的书记进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女人正抽着不太好看的烟卷。
书记说:“英子,户里又要热闹了。我要了十二个学生。”
李英子问:“什么时候?”
书记说:“就是今儿个。”
李英子急了,光着脚跳到地上。她说:“团结七队集体户散了半年,碗筷不足,口粮都没留,这三间房子不是集体户了。”
书记说:“缺啥补啥。全县有名的样板戏户,说散就散,不中。我这回要的学生都是能拉能唱,我要样板戏户活泛(再兴旺)过来。我还想听唱儿呢。”
书记和妇女队长走了以后,李英子把一片纯蓝墨水片放进盆里,水渐渐地融化着墨水片,水变得微蓝,浸着白的被单。手放盆里也变成青白色,李英子想到了母亲。母亲洁白的手握住,手背向上,用职业话剧演员的嗓音说:“过来英子,掰开手看看。”李英子想看母亲手里的东西,又不太想接近她,能闻到母亲身上的花露水味。在屋子里掸了茉莉花香型的花露水,然后,母亲对邻居说:“我家里养的茉莉全开了,闻见没有,香得厉害。”1966年,李英子看见母亲把一只玻璃瓶硬给了父亲,要他拿住,拿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父亲被迫喝了瓶子里的水,几个小时以后死掉,父亲是被母亲所杀。李英子下乡的那个早上,同样天降了层薄薄的雾,她对着画了许多翻卷的蓝色海浪和红日的楼房发誓,绝不再进母亲的家门。
大队书记派来送碗筷的人刚走进门,送柴禾的车和人也到了,都是屯子里的妇女,戴着白帽子,跟上她们的是满屋子的孩子。她们向李英子要烟叶,都说:“这烟有劲儿,就是有梗子。”女人们都坐在炕沿上抽烟,一个孩子尖着嘴咳嗽,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咳嗽。女人们说:“具体户这不又热闹了!”李英子脸色很不好。
8.喜欢机器的小个子
桃花李花杏花都落净的季节,还生火炉子的,只有锦绣农机站的几个师傅,他们总让农机站的火炉烧得特殊地旺,在煤里撒一些油渣。粽子节上午,他们把冬天腌制大白菜的缸旋到院子里,准备泡热水澡。
有人提着水壶说:“差不离了,谁先泡?”
现在,第一个师傅已经蹲在缸里,皮肉鲜红,他喊:“褪猪毛了,快兑凉水!”其他的人用大搪瓷碗泡糖水喝。一个师傅不断往碗里捏糖,他说:“这玩意儿补呵,我在城里的二哥得了肝炎,见月都多领一张白糖票,白糖必是补肝。”缸里的人又在叫加热水。太阳直照着农机站院子里的三台拖拉机,最高大的那台,驾驶座位很高,座垫是土蓝色的人造皮革,给照得软软的。院子的角落里是铁犁和拆散开的一台废拖拉机,下雨天流出来的黄锈像一幅铁红色的图纸。
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向天上喷了几小团黑烟,喝糖水的人都跑到院子里,洗澡的人从缸里探出精湿的头。一个人正从最高的拖拉机轮子下面跑掉,猫一样钻出了院子。
农机站的师傅们看见逃跑的人个子不高,穿蓝上衣,跑到杨树荫下面,两手不断地抓着裤裆扇动。他们回到屋子里继续捏糖说:“又是那个爱捅咕拖拉机的小子,哪个具体户的呢?也不怕热皮子烫腚!”
喜欢机器的知青跑出几十米以后,镇定了,正常地走,迎面遇上一个面熟的知青问:“你们户吃什么了?”小个子说:“没吃什么。”面熟的知青说:“不吃好嚼咕不放臭屁,你直抖搂后裤裆干什么!”他又往回走,一定要追问小个子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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