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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疯长的稗草哇
晴朗的天气,农民见到坐火车回锦绣的人总有点儿羡慕。www.Pinwenba.com现在,冒雨回家的人只能被同情。农民靠住门,煮饭的热气在背后聚着。他们说:“这天头出门,泥头拐杖的!”坐火车回来的人说:“东边雨更大,庄稼全淹了,猪在谷地里游水,抓泥鳅的孩子都给淹了个大肚翻白。”锦绣的人都听说东边有一条大河,没有人见过,连四处乱窜的知青也没见到大河。农民们反复搓着起皱的手,他们说:“这是咋,天漏了吗?”
荒甸子屯的刘队长站在家里的炕上,把脑袋伸出去,看见十八块地,黄豆、谷子、糜子、玉米和高粱,都给一层草掩盖了。刘队长说:“稗草哇!”喊得椽子上积累许多年的尘土落在炕席上,刘队长的妻子用只剩几根糜穗的小笤帚跪在炕上扫。刘队长的六个孩子、一条狗、一只猫都在炕上,孩子们一起喊:“稗草哇!”刘队长想:总不能让人这么闲着,稗草都长过了庄稼,人还挺腿在炕上,天不是作孽?刘队长说:“都把他们豁弄起来。”妻子说:“大地里长的也不是你的庄稼,你急猴似的干啥?”刘队长凶猛地冲下地说:“不是我的庄稼是谁的庄稼?”漫野里的稗草一刻不停地生长。稗草想:痛快!
全荒甸子屯的劳力全给召到队部,刘队长瞟了一眼,没有见退伍兵,炕上地下都没有,他叫人去找。退伍兵穿一件没有领子的军用秋衣来了。农民们看他的样子奇怪说:“这是来个和尚?”退伍兵心里不快活,挨在炕沿坐下。刘队长从保管员那儿弄了几张不知哪一年份的报纸,卷在一起给退伍兵,刘队长说:“捋着头,挨排儿念!”退伍兵说:“知识青年的事儿干啥让我念?”刘队长说:“知识青年哪儿赶得上你,舞枪弄棒儿,见过大世面!”退伍兵把两只手都装在秋衣的袋里,说阴天手疼,拿不住报纸。知青姚建军说她愿意念。人们想:姚建军的嗓子是金管儿吗?她从吃过晌午饭一直念到了天黑,有一张报纸已经念了第四遍。刘队长自己也睡了几回,睁开眼,看见大地全黑了,稗草和庄稼都是一片。他说:“散吧,明个儿早上还念。谁不来的,扣他两天工!”知青们说:“今天记一天工?”刘队长说:“啥,烧得你!没下地想记工?”
35.王力红摔在烂泥里
平时最盼下雨的知青也把腰给躺酸了。锦绣三队集体户的女知青仰着,把屋顶棚裱糊的报纸标题全背下来,只要说出一个标题,立刻会有五六个人同时指出它的位置。男知青在距离炕沿两米以外放一只脸盆,看谁能把唾沫准确地吐到盆里。郭永鼓着那张油黑的脸,吐的频率最快,麦粒们落在这张脸上一定以为这是一块肥沃的泥土。麦粒们想:扎根就扎根吧。郭永去水缸里舀了整瓢水,喝了,还是感到口干。郭永说:“不比了,没唾沫了。”郭永站在水泥窗台上往雨里解手。大地鲜绿。郭永说:“退出比赛,这节目腻歪人。”
郭永想看看女知青在做什么,推开门,正看见王力红水光光的肩正缩回棉被里。郭永想:没有比王力红再无耻的人了,我要耍弄她。郭永说:“王力红,队长叫女劳力去扒麻秆,干一天算出一天工,这俏活儿总给你们女的干。”王力红和两个女知青相信了,她们从头顶的幔杆上取衣裳,王力红还对着镜子梳光了头发,像队里的妇女们一样,往梳子上吐唾沫。王力红走了,郭永躺在王力红的铺位上,可惜没有困的感觉。突然,他感到这个铺位特殊地让人恶心,像踩了猪屎,郭永跳起来。
三个上了当的女知青气愤地回集体户,王力红走在最前面,她给雨浇得满脸都是流水的头发,湿衣裳全贴在身上,现在王力红像个没穿任何衣裳的人。全集体户的知青都趴在窗口笑,王力红走到院子中间,突然两只脚同时离地,她向后躺倒了,整个人响亮地倒在烂泥里。锦绣三队的男女老少都听见了响声,他们说:“是谁,这天儿摔了个大仰八叉?”
郭永说:“你们,都中了我的奸计了!”
36.乡邮员扛着自行车
雨刚下的那天,女话务员看见她的丈夫乡邮员使劲抖落他的雨衣。女话务员说:“别去了,锦绣没人送信那阵儿,人还不活了?”乡邮员不说什么,他把雨衣穿起来,他以为起码要对得起这件乡邮员专用的胶雨衣。过去,锦绣并没有乡邮员,个别的信件就放在公社食堂的土炕上,由来往镇上的人翻拣带到队里。是知识青年带来了信件和邮包。如果丢掉了邮件,他们会一次次跑到公社询问。本来种庄稼的女话务员丈夫被叫来做了乡邮员。
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场雨会这么持久。乡邮员出门,天上的黑云声色不动地走。乡邮员拿几根青柳枝撑住了胶雨衣的帽子,让视线更清晰点儿。接近柳条沟屯,柳树丛里走出了穿一件很大的男式上衣和一双长筒胶靴的人,乡邮员知道这是唐玉清。乡邮员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仔细地望唐玉清,他很怕看清了她脸上那种清寡淡白的神情。乡邮员说:“小唐,没有你的信。”唐玉清用衣袖擦着脸,返身往屯子里走。一个妇女坐在泥里号啕地哭,眼前的草上摆着一头只有一尺多长的小白猪,闭着有白睫毛的眼睛。妇女哭着说话:“夜个儿(昨天)还吃了我挖的苣荬菜呀,这是招了啥瘟,说不行就不行了?”唐玉清踉跄着跑向集体户,她糊里糊涂地也哭了。
乡邮员返回公社的时候,车没法骑了,泥路给雨水浸软。乡邮员把胶雨衣脱了卷好,扛上自行车走。一个熟人见到他说:“这是驴骑人呐。”乡邮员终于走到四下无人的路段,他把半新的胶鞋脱下来,埋在一片玉米地头,插了三根大蓟草做记号,又向前望出五十米,有一根电线杆上写了锦绣五。乡邮员重新扛起自行车,准备天晴了再来找这双鞋。乡邮员想:还是光脚好,多好的鞋也是多余。毛道里躲藏的两个人在五分钟以后跑到玉米地头,挖出了乡邮员藏的胶鞋。知青说:“我先看见的,这鞋归我。”农民说:“两个人一块儿瞅着的,两个人都有份。”知青拿手量过,认定农民的脚小,穿不了这双鞋。农民说:“我让屋里的给我缝鞋垫。”知青说:“鞋垫也不行。”农民说:“我不会多垫几双?”知青只好说:“一人穿十天,我先穿,反正你还没鞋垫。”他把胶鞋上的泥掰开,拴了鞋带,挂在脖子上。两个人继续朗咯朗咯地吆喝,他们正去找队里跑丢了的猪。
乡邮员把自行车放在屋子中间说:“洋车子,你是我的爷爷!”自行车给雨冲得非常干净,但是雨衣卷变了形,挂在哪儿都佝偻着腰,像个七十岁的老人。女话务员说:“你是给谁催命的,急着走,唐玉清家来信了。”乡邮员没有忍心说他在旱道上遇见唐玉清。夜里,雨一直下,女话务员说:“我们两个咋不能生孩子,一定是你有病。”乡邮员坚持说自己没病。女话务员说:“我表弟沈振生和唐玉清轻容(轻松)地就有了孩子,越怕揣上孩子它越给你,这老天不是气人吗?”
37.给带泥的鞋下跪
东边的大河冲垮了火车路基,锦绣的人连续几天都没听到火车叫。农民说:“水火无情,一点儿也不假,水把火车都给治了。”李铁路每天在天亮之前起身洗脸,往锦绣公社跑,到公社大院,他先去井台打水,冲掉腿上的泥浆和草叶。赵干事的衣襟里兜着鸡蛋,贴住他肋骨的两只蛋是刚下的,像两只孩子的小拳头,温暖着赵干事的身体。李铁路说:“赵干事,你看看我那件事。”赵干事说:“你不知道公社正住着工作组吗,我忙呵,一天,张罗他们三顿饭,哪儿顾得上你的事儿?”李铁路说:“你总不能没有拉屎困觉的空儿吧,我反正就蹲在房檐底下等你。”赵干事说:“你蹲这儿像个干啥的,我答应你,等工作组走了再来办。”李铁路说:“你答应我什么了?”赵干事实在厌烦,他往食堂走着说:“虱子多了不怕咬,多俩少俩都一样,不就是你儿子嘛,过几天再来吧。”李铁路突然觉得有一股胆量扑过来了,他不再追赵干事,直接奔向公社食堂炕上的采访组成员们。采访组的人给雨阻挡在乡下快十天,心里正在烦躁,每天都在炕上打扑克。
李铁路刚一进门就对着炕上的人跪下,他披一件很硬的大雨衣,哗哗啦啦跪下一大片,采访组的人赶紧用腿压住散开的扑克牌。食堂的老师傅冲进来想拉李铁路,但是他根本拉不动。老师傅说:“好歹你也是个爷们,咋说跪就跪,说趴下就趴下!”
李铁路说:“人心不是肉长的吗,哪个儿女不是给爹妈带到人世的?”
赵干事慌着跟进来说:“有话直起来说,别吓着领导。”
李铁路想:不捞到保证,我不起来。他微微抬头,望见炕沿上一排带泥的鞋。李铁路又想:只当是给这排鞋跪下了。
38.琴声
团结七队集体户在五间正房以外,还有两间偏房做仓库,下雨的这些天,拉小提琴的知青整天躲到仓库里面拉练习曲,琴声听久了,全和雨声混淆在一起。拉小提琴的知青盯住黄泥墙上一段光滑的麦秸,他想象每一个音符都是奏给它听的。他总能听见小提琴教师说话,“感情,感情,感情,你不是拉树枝,把感情拉出来。”小提琴教师很清瘦,每一条裤子都绷在腿上,拉奏的琴声像拽一根干草。拉小提琴的知青想:上哪儿有感情,根本没有。僵硬的手指头活动开了,好像脱离了人的精灵,要从拉小提琴知青的左臂上飞出去的四只鸟。现在,拉小提琴的知青碰到了感情,宽广又仁慈,热乎乎的。放下琴弓,这感情也不散开,像大地一样又绿又无边,注不注意它,它都在人的身上。
仓库里有一只木箱,里面装了一些灰布衣裳,是演新四军戏的服装,拉住一件,顺带着拉出了十几件,每件都连系着袖子,像一队永不散开的队伍,一个侦察班。灰布服装下面是手抄的节目单。褪色的红绸。最下面,有一把只剩一根弦的小提琴。
拉小提琴的知青把红绸子顶在头上,对集体户里喊:“我在仓库给你们表演单弦弹唱。”他没办法夹紧那把旧小提琴,它总是往下滑。正在炕上下棋的男知青们都趴在窗口。拉小提琴的知青说:“先弹过门,充满深情的。”
李英子猛然推开仓库的门,她说:“谁让你随便动仓库里的东西!”
拉小提琴的知青说:“这破东西还有人要?”
李英子提高了声音说:“把它放回去!”
拉小提琴的知青想:值得生气吗?为这些破烂。智力不好的农民浑身湿着走到集体户的院子里问:“你是哪个堡子的?”李英子说:“快回家吧,傻子!”农民说:“不是问你,问他们!”拉小提琴的知青像遇见鬼一样关上仓库的门。小提琴教师这么说:“弓搭在弦上就要有感情。”拉小提琴的知青想:胡说八道。
李英子拿了锁头,锁住了旧木箱。箱子上还残留着红油漆字:样板戏户。晚上盛粥的时候,拉小提琴的知青故意用假声唱:“样板戏,腻不腻。”他用铁勺子敲铁锅给自己打节奏,被关玲制止了。
39.烧吃青蛙
四个荒甸子屯的女知青在雨停以后决定回家,她们以为雨一停,火车就能行驶。光着脚在稀泥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四个人狼狈地走进乘降所,各提着一双准备上了火车穿的塑料凉鞋。
李铁路说:“哪有火车,当是咱家开的铁路?路轨都泡了,火车朝哪开?”四个女知青看见李铁路制服上亮闪闪的黄扣子,像见了亲人一样。她们说:“叔,我们想家呵!”刚说了这活,她们毫不顾忌地张开嘴大哭,像学龄前的孩子一样。就在这个时候,顽固不散的云彩裂开了,天边出现了碧蓝,碧蓝之中有一大朵洁白的云彩。李铁路说:“你们可不要哭,再哭,叔的眼泪也下来了。”
雨天让荒甸子屯的知青都非常想家,只有姚建军没动心。姚建军看见天空上的白云彩,她说快点儿下地吧。知青们想:刘队长还没说这话,刘队长还躺在火炕上,有你这么显积极的吗?姚建军一个人出去,在甸子边缘抓了无数只青蛙。开始,手还捏得过来,被逮住的青蛙不断逃跑,跳到姚建军脚上。青蛙太多了,姚建军把它们塞在男式上衣的口袋里,四只口袋都装满了活青蛙,姚建军的胸前活蹦乱跳地鼓动。她准备把青蛙的后腿烤着吃掉。集体户里少了最想家的四个女知青,安静多了。姚建军拿烧火的棍子拨火,青蛙的眼珠鼓起来,先看见红的灶,然后看见自己的两条腿被轻易地拉掉,在柴草上吱吱地烤焦。青蛙想:恶毒呵!
没坐成火车的四个知青哭了一会儿,开始往回走。一路采野花,插在提着的塑料鞋里,鞋成了花瓶。花在天晴以后遍地开放。接近荒甸子屯,闻到烤肉的香味,她们说:“这么香!”就看见姚建军在灶前忙,前胸像装着无数跳的妖魔。四个女知青忘记了想家。现在,她们全跑进甸子,谁扑到青蛙就快乐得哨一样尖叫。最大的一只青蛙给男知青抢要去,他们要给青蛙上刑。两个人伸直它的四只腿,用四只鞋钉,把它钉在炕沿上。他们说:“你招不招?”他们拿筷子敲青蛙的肚子,使它不断鼓胀着身体。
一切植物都挂着雨珠,植物和人一起仰着观看满天的红云,只有荒甸子屯的知青忙着折磨青蛙,感觉比看云彩有趣多了。
40.又出现反标了
火车停止运行,谁也不能够飞出锦绣。城里来的采访组的女组长向公社要拖拉机。她想象拖拉机能把人送到有公路和长途汽车的地方。公社的人都说:“这道儿是啥啥车也走不了,有轱辘的都给你误住。”采访组的每一个人都想:困吧,困吧,再困下去,人就快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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