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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彷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乾,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家去麽?」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学期选了什麽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麽?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噗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麽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麽?他做先生,不好麽?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的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麽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丹朱又说话了。他拧着眉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为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什麽?」丹朱道:「为什麽?……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麽认真!」
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麽?」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麽,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麽。」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麽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麽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麽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麽?我从来不哭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彷佛我没有权利这麽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麽!」
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麽?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麽,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彷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字取得不好麽?」传庆笑道:「好!怎麽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麽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彷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爷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麽?」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麽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麽?」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麽?」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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