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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三班的下班时间,早班是下午两点,中班是晚上十点,夜班是早晨六点。根生一下班就去工厂浴室洗澡,冲掉身上的苯酚气味,这个习惯已经有十年。王德发说:“洗澡太多了伤元气,我每星期洗一次就够了。”王德发又说:“根生天天洗,天天比我多挣两角钱。”根生说:“什么两角钱?”王德发说:“去公共澡堂洗澡得花两角钱吧?”根生说:“王德发,你身上都臭了。”
秋天,下中班,王德发从浴室里出来,自言自语说:“为什么孟根生不洗澡了呢?”又说:“孟根生也不在宿舍,也不在食堂。最近我闻到他身上有臭味,原料仓库烂骨头的臭味。”
根生从对面走过来。
王德发说:“根生,去了什么好地方?”
根生推开王德发,往浴室里走。王德发说:“你身上的臭味会让你倒霉的。”根生不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打人,回头一看王德发已经消失了。浓黑的夜里,一盏灯照着,蒸汽飘过,幽然像鬼魂。
水生又劝根生,不要再去找汪兴妹了。根生伸手捏捏水生的裤裆,让他坐下,说:“一开始,我只是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就像火车,武斗的时候我坐火车去上海,后来再也没坐过,尝过那个味道就可以了。可是汪兴妹,我尝过一次,就会天天想吃。汪兴妹的胸很大,而且不走形,自己可以舔到奶头。汪兴妹说,我比李铁牛强多了,我插进去,她会叫……”
水生听得气血翻涌,说:“师傅说过,男男女女,只能当菜吃,不能当饭吃。”
根生说:“我上中班一想到半夜可以去她那里,就浑身发热,成品率也上不去。后来我早班也想去,夜班也想去,休息天我回到须塘镇,还是想去。”
水生说:“师傅是说过,你身体太好了,火力旺,就算喝凉水,到肚子里都会变成开水。”
根生说:“怎么办?”
水生说:“你想要老婆,厂里也有的,须塘镇上也有的,你不要再去钻汪兴妹的屋子了。她能舔到自己的奶头,别人也可以的。”
根生说:“未必。”
水生说:“你当心王德发告发你,管好自己,不要像李铁牛一样。”
根生说:“师傅是说过,管得住思想,管不住枪。”
水生说:“不要说那么多师傅了,师傅已经死了。”
尽管根生嘴硬,但心里知道,王德发看出了苗头。根生火力再旺,这个时候也就收了心。有一个月没再溜到汪兴妹的屋子去,一想起汪兴妹,就在心里打自己耳光。但师傅说得对,管得住思想管不住枪,思想关在脑子里,尽量不去碰,胯下的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旦竖起来,思想就屁都不是了。
有一天上中班到半夜,根生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烧焦了,一脚踢上了阀门,忽然看见邓思贤和宿小东站在眼前。邓思贤从牢里出来以后和根生一个班次,不算意外。宿小东作为车间主任,这时应该在家里睡觉。根生知道自己倒霉了。
宿小东说:“孟根生,我看见了。”宿小东捏着自己的眉头,好像很生气,忽然又笑了,“难得我加班一次,就看见你用脚踢阀门。”根生说:“黑咕隆咚的,你大概看错了吧?”
宿小东抓过邓思贤,“你看到了吗?”邓思贤一脸苦恼,看看宿小东又看看根生。根生朝他眨眨眼睛。邓思贤鼓足勇气说:“孟根生,你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是破坏生产罪。你居然还朝我眨眼睛。报告宿主任,我看见孟根生用脚踢上阀门的。”宿小东说:“正好,今天厂里被偷了东西,保卫科都在加班。我抓不到贼,抓到一个孟根生,破坏生产罪,也能交差了。你跟我去保卫科吧。”
根生冷笑,脱下工作服说:“去就去。”
这天晚上,水生上夜班,经过办公室时看见保卫科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毛玻璃窗透出模糊的人影,听到啪啪的声音。水生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忽然看见邓思贤坐在花坛边哭。水生问怎么回事,邓思贤说:“根生踢阀门被宿主任看见了,我也检举了根生,现在根生在保卫科里。今天晚上保卫科的人全在。”
水生说:“坏啦,根生要倒霉。”竖起耳朵听了听,还有啪啪的声音。邓思贤说:“他们在用皮带抽根生。”水生说:“根生没有叫。”邓思贤说:“根生硬气。那年我被抓住,还没审就全招了,我判了一年。根生不求饶,他们要打他一夜。”水生觉得自己捏着车龙头的两只手忽然颤抖起来。
王德发带人从车间里出来,大声说:“孟根生被抓住了,我还有事情要揭发他呢。”后面的人问:“什么事?”王德发说:“孟根生睡过汪兴妹,我看见他半夜钻进汪兴妹的屋子。”后面的人说:“那更要说清楚了。”
水生说:“王德发,根生已经这样了,在里面挨打,你就放他一马吧。”王德发说:“检举有功。陈水生,你们的后台已经全部倒了,李铁牛被专政了,你师傅也死了。你们这帮人,在厂里是个小集团,专门拿补助,排挤别人。你是小虾米,你还有几个师兄,和孟根生关系都很好,是大鱼,一个一个,都要检举出来。”
水生伸手去拦王德发,王德发厉声说:“你昏头了,敢拦我?”水生放下手臂,低头说:“随便你们吧。”
王德发带人进了保卫科。水生扔下自行车,狂奔到原料仓库,一脚踢开汪兴妹的房门。汪兴妹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瞪着他。水生觉得这地方能把人臭死,不知道根生是怎么忍下来的,居然一次次想来。水生站在门口说:“根生被保卫科带走了,你快跑。”
汪兴妹说:“根生怎么了?”
水生说:“根生踢阀门,关在保卫科挨打,有人检举你们。等一会儿他们就会来找你。根生硬气,什么都不招,只等明天公安局来带走,今晚吃点皮肉苦头。你现在就跑吧。”
汪兴妹抱着被子说:“我还能去哪儿?我监督劳动,跑不掉。明天仍然挨打,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
水生说:“拜托,你把李铁牛招成了现行反革命。根生罪名不重,但你一过手,他就挨枪毙了。”
汪兴妹明白了,跳起来,撞开水生,向原料仓库后面奔去。这一晚,水生在车间里心神不定,中间出了一锅废品,差一个小学徒到保卫科去打探,跑了四五趟都被挡住。天快亮时,水生实在待不住了,摘了手套往保卫科去,见王德发从对面走来,很同情地说:“孟根生真惨啊,打废了。”
水生问:“人呢?”
王德发说:“书记来了,书记说再打下去要出人命,就把他送公安局了。”
过了两天,王德发坐在花坛边,对大家说:“孟根生死硬派,打得满地打滚,什么都不肯说,也不哼一声。后来保卫科的袁大头用铅丝绑住他,用角铁打他的腿骨,一直打到小便失禁,他才惨叫。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承认自己踢过阀门、睡过汪兴妹。半夜里我和袁大头去抓汪兴妹,她不见了,第二天在污水池里找到尸体,已经死了。现在我怀疑,是有人把汪兴妹灭口了。”
袁强走过,说:“王德发,你不要乱说。汪兴妹是你去抓的,我跟在后面看看,她死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孟根生也不是我打的,是刘胖子打的。你要是再喊我袁大头,我就把你扔到污水池里去。”
刘胖子来了,说:“大家不要怕,汪兴妹的事情调查清楚了,是她失足掉进了污水池。至于孟根生,公安局说了,这次好好判他一个破坏生产罪,让我们厂里再也没有人敢用脚踢阀门。孟根生的什么补助小集团,你们宿主任正在车间里查。”
宿小东跑过来说:“放屁,书记说了,什么小集团,都是王德发造谣。如果有补助小集团,头一个倒霉的是书记和宋主席,因为他们负责批补助的。王德发,听说你马上就要去扛包了。你虽然积极检举,但积极过头就不好了,检举到老虎屁股上去了。”
王德发站起来说:“啊?怎么会这样?”
大家拍手笑道:“王德发,你这个刘少奇,你这个林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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