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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昭踱了回来,有些凌乱的白发横在额前,模糊了他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这一次,他用了著名的“短歌行”以为应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将自己和傅铁衣的酒杯斟满,叹道:“我曹文昭一生,最大的遗憾不是老来丧子,五十余年基业无有可以托付之人,而是早生了二十年。天下板荡,风云激荡的时代,便是如何紧赶慢赶都不一定抓得着了!倘使我于傅侯同时而生,这个世界该当如何美妙……不过没关系,纵使不能生于斯,至少还能死于斯……”
傅铁衣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不语。他知道曹文昭这是要他一个承诺,可曹文昭要的承诺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曹文昭活着一天,他的亲族子孙自然可以高枕无忧。然而,曹文昭一旦身死,大树一倒,他的子孙后代又岂是旁人答应了要庇护便庇护的了得?
他们这些靠军功起家的人,归根结底就是根基太浅。现在看起来固然风光无限,天下予取予夺,然而,甚至只要刺客的剑准那么一丁点儿,席卷天下的力量立即就会烟消云散。维系军阀集团存在的,没有朝廷那样子传承上千年的礼法秩序与忠诚,也没有门阀那样子传承数百代的高贵血缘和盘根错节的势力。从某种意义上讲,维系军阀集团存在乃至形成合力的关键不过就是他们个人的魅力与功绩而已。这些东西是要随着他们生命的终结而终结的,永远不可能传给子孙后代。
对于这个问题,曹文昭仿佛更看得开一些,亲自递了杯酒给傅铁衣,自嘲道:“看来是老夫强人所难了,傅侯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反正老夫一时片刻也死不了……”
酒杯拿在手里真是沉哪!傅铁衣在心中苦笑,的确是越老越难对付!他慎重地选择措辞,尽可能谨慎地说道:“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晚辈……尽力而为就是了!只是尽力而为……”
“这就够了!”曹文昭及时打断傅铁衣无以为继的承诺,坦诚言道:“你要是拍着胸脯说我一定办到,老夫还不敢信呢!”笑了一下,他换了个轻松地话题,问:“和赵家小姐的婚期近了吧?恭喜!”
傅铁衣也松了口气,微笑道:“总要等百日国丧之期过后,且看看这次陛下会留我们在上都呆多久吧。来得及的话便办了婚事再回范阳。我这总算也能傢出去了,着实不容易!”
曹文昭哈哈大笑,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模模糊糊地说:“我家阿大倒是来信说赵小姐相当有趣。到不知以后你我有没有机会结下比今日更牢靠一些的盟约。”
所谓更牢靠一些的盟约,毫无疑问便是两家的男子同傢一妻。傅铁衣心中苦笑:倘若没有自己和赵氏小姐赵瑟的婚约,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曹文昭曹大帅还会不会愿意和自己绑到一辆战车上。门阀与军阀结合在一起会形成怎么样一种可怕的力量不言而喻。
对于曹文昭隐约提出的建议,傅铁衣只能不置可否,含糊了事。曹文昭也没有继续深入下去。毕竟这一切还言之过早,形式上也有诸多困难。不是赵氏,傅铁衣、曹文昭三方都有利便能办成的,需要从长计议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且,赵瑟本人,虽然看起来还很天真烂漫,仿佛也不是很好伺候的妻子……
傅铁衣确实也不大懂该如何服事妻子,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从军了。军中是男人的世界,崇尚的是实力和地位。以前的规则,肯定不能通用于世俗世界,或者确切的说是夫妻之间。并且,傅铁衣对于为夫之道的认识,真的只停留在小时候倒背如流的“夫德”那样可怜的层次。所以,对于计划中即将到来的婚姻,傅铁衣绝对比自以为可怜无比的赵瑟茫然无措的多。这位面对百万大军呼啸而来可以面不改色的堂堂名将,实际一想起来马上要傢人,小腿肚子忍不住就要转筋呢!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懊恼的事情,傅铁衣明显有点儿走神。直到曹文昭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暗自在心中汗颜不已。
最后,曹文昭举杯言道:“我老了,一辈子都忠于大郑天子,一生都为大郑的江山稳固征战。为了一家一姓之私利站出来造反弑君的事情,我是死都做不出来的。那么……”
傅铁衣同样举杯,说道:“我虽然还没老,这样的事情也是做不出来。那么……”
那么,造反弑君的事情就留给张氏去做吧,我们只要等着平叛就可以了……
“那么,干杯……”傅铁衣和曹文昭同时说。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太阳的光芒以不偏不倚的角度穿过窗户,在傅铁衣与曹文昭之间打出一道光柱,掌握了太行山东西两面的局势、函谷关以东最大的两股军事势力至此正式同流合污。
盟约在将来或许还有许多要添加的内容,在短期内,却是以共同促使张氏一族的势力迅速膨胀,直到其敢于第一个举起叛旗,在内部瓦解掉关中之于天下的优势地位,从而为关东集团逐鹿天下扫清障碍为目的。
这一刻,看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尽管傅铁衣心里多少怀着些对于成婚傢人的茫然不知所措与忐忑不安地待傢情怀,可这的确就是他一生之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这个时候,他当然还不知道上都还有一场众人合力营造出的闹剧在等着他。这不是他的错,没有任何人能猜透所有对手的心理。何况,参与闹剧的人这一次谁都没有按理出牌。
不管怎么说,错有错着这一真理将在这场闹剧中得到完美的诠释。不管是各自贡献了谋划的赵瑟,皇帝,大氏族,欧阳怜光还有陆子周,还是出工又出力的赵瑟、赵箫、飞鱼卫,以及出工不出力的秀侯李六尘,临时被拉进来客串一把的傅铁然,和那些无数作为背景存在的大小龙套们,他们都将在这场闹剧中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做“世事无常”和“人不可与天斗”。
总之,在这一刻,阴谋已经成形,诸色人等开始接踵登场。展现在天空之下的只是一幕幕割断了过去与未来的断章。
在这一天的黄昏,傅铁衣仍然打扮的像一个落拓的武士,混在曹文昭的大军中离开兵家必争之地的浦津口,进入关中之地。
在这一天黄昏,赵瑟不得不离开西郊别院,回到“久违的”都城。她把陆子周留在了别院,并在这些日子里努力制造出她已经厌倦了陆子周的假象。尽管她很清楚这样做会让陆子周在今后一段时间的生活不大如意,但为了避免事后家中将教唆自己的罪责冠到陆子周身上,她只能暂时委屈她的子周。
“一切我都会在以后补偿的。”赵瑟这样安慰自己。
离开别院的时候,陆子周依照惯例送她到门外。尽管他们现在的戏码是“琴瑟不和”,需要遵守的礼仪总得勉强遵守,赵瑟调动起全部的力量,硬下心肠上了车。既没有看陆子周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车上是躺在狐裘里的米饼,赵瑟一上车就把她抱在怀里,疼爱地亲了又亲。现在,米饼的身份是赵瑟的“新宠”,赵瑟和陆子周的“失和”就是源于她对米饼的过分宠爱。所有的人都坚信赵瑟很快就会将米饼收房作侧侍。
在这一天的黄昏,赵箫用他近乎于鸡鸣狗盗的手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一群死士,藏在他新开的曼舞清歌堂的地下密室里研究秀侯李六尘府邸的地图。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曼舞清歌堂”非彼“轻歌曼舞堂”。上都人都知道,“清歌曼舞堂”乃是歌神元元所开,而“曼舞清歌堂”却是新杀到上都的贵族流氓赵箫所经营。据说流氓赵箫对元元的“轻歌曼舞堂”只卖艺不卖身生意还能如此火爆相当不服气,遂在其对面开了家“曼舞清歌堂”以为擂台,声言只卖身不卖艺……赵氏的长辈对其采取了纵容的态度,于是大道直行,只十天,就开张了。
在这一天黄昏,秀侯正式回复了赵瑟邀请,同意第二天与她共上终南山赏雪。为此,秀侯府中新送来的宦者们做了一整夜的准备。
在这一天的黄昏,作为皇帝耳目的飞鱼卫成了最卑贱的苦力。他们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在终南山的一角弄出了一场小型的地震,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彻底毁了道路。于是,第二天一早,必然途径此处的傅氏亲军为了准时到达灞河,不得不改变预定的行军路线,从终南山中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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