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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泰安进内院时已经是第二日早上辰时了,进门就看见妻子正指挥着一群婆子翻箱倒柜。不由好奇问道:“还没到换季时节,你在折腾什么?”
崔莲房侧了头拿手帕拭了鬓角,揶揄道:“难为你清贵的翰林老爷还知晓换季要收拾东西这件事,真是日从西出了呀?”
刘泰安昨个回来得晚,不知道妻子和老娘之间就清贵二字的一番交锋,只道她在吃醋。赶紧解释道:“原想早回的,不是碰见个从外地刚进京的同科,在一起略坐了一会儿而已。”
“而已?”
崔莲房拈着他的衣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那衣襟上面蹭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绯红色的胭脂,偏他今日穿了一身玉白的直缀,便显得那块格外的艳色。刘泰安暗暗叫苦,情知妻子格外细心,偏一时忘了换衣服,这下怎么说得清楚?
崔莲房涂了绛色蔻丹的如葱细指浅浅划过那处,又顺着划过肩胛、耳垂、下颔,末了轻声掩嘴笑道:“这定是哪家的小娘子故意弄出来,让我们两个好吵上一架,我才不上当呢!”言语娇俏粉面嫣然。
刘泰安心里爱的很,一时要溢出蜜来,跨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私语道:“恁是哪家的小娘子也比不了你,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年偷空来看我的样子,真是像是庙里头的观音一样,又端庄又慈悲,那时我就想定要将这尊菩萨请到我家里去,好时时照看我保佑我!”
崔莲房伏在他怀里,轻轻喟叹:“当年我就是让你这些甜言蜜语给骗了过来,不管不顾的脸面都不要了,这世上我从小到大从未做过如此大胆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时我大概是疯了,为你疯了!”
两人在房里柔情蜜意了半天,外面的婆子不敢进来,又大概真有事不敢走开,只得在门口轻咳了好几声以示提醒。崔莲房面色赧然一笑,在丈夫的胳膊上轻掐了一下才走出去处理事务。
刘泰安拈了桌上一粒乌梅子放在嘴里,隔着雕了五福捧寿菱花形的槅扇窗格望出去,就见刚刚还娇俏的妇人出去就变了模样,肃了一张粉脸说着些什么,那些婆子丫头如尊圣旨,众星捧月般跟着她将院子中的东西搬来搬去。
含笑看了好一会后刘泰安却依旧不明所以,等崔莲房又进屋了才问道:“你这是在什么呢?先前问你也不说,看你将好些冬天的皮子都拿出来晾晒了,要赶着去做大毛衣裳吗?”
崔莲房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目光微闪,口里却娇笑道:“你昨夜没有回内院,不知道婆婆已经决定把我们远哥儿放在身边教养了!“刘泰安一时大惊,“怎么娘都没有跟我商量一下,就贸贸然——“
崔莲房捂嘴笑道:“算了,看把你把吓得,我昨天已经答应娘了。远哥儿渐渐大了,由大学士祖父亲自启蒙真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只是我身边不免寂寞了,于是就求了婆婆许我把娘家大哥生的樱姐接来陪我。结果婆婆仁善,二话不说就应了我!”
刘泰安心里愧疚,伸手抚了她的鬓发道:“我知你定舍不得远哥儿,我娘的性子我还不知吗?莫为她掩饰了,指不定昨日怎么为难你呢?唉,不过这样也不能让你大哥大嫂没了女儿在跟前啊,还是莫把那个……叫什么来着?樱姐是吗?莫把她接来,不然你大哥大嫂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悦!”
崔莲房瞟了他一眼,内里仿佛有种意味难明的阑珊,“可惜迟了一步呢!今日一大早我就去信了,最多不过十天半个月樱姐就要进京了!”
不知为什么,刘泰安对妻子的武断就有些莫名不舒服。
他今年已过而立之年,凭借这一甲探花的名头在翰林院谋了一个从七品的检讨之职,虽说清贵是清贵了,可是与那些实权官宦差了不是十里八里。父亲为了声誉着想,也不敢对他的仕途太过干涉,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样子。
莲房嫁进来时温言软语,常常和自己唱和诗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温良的人儿也渐渐变了,变得精明厉害锱铢必较,渐渐变得和那些内宅妇人一般模样。母亲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妇人,从来都不爱那些交际应酬,莲房却如鱼得水一般深谙此道。
像这回的事情,母亲其实提了不止一回了,说想把远哥带到身边抚养,刘泰安夹在中间实在难以做人,每每借机会在外逗留。谁想妻子表面答应了,转头就将娘家侄女接来身边住,这不是暗地里跟母亲打擂台吗?
两人成亲几载,刘泰安其实明白妻子是一个极其认死理的人,说要把那个什么樱姐接来,那么她一定就会接来。想到简简单单的家里陡然多了一个外人,刘泰安莫名就对那位还未见面的女孩儿产生了几许厌恶之意。
彰德与京城相距不远,但是等崔家的文樱姑娘坐着马车到了榆树胡同的刘家时,也已经是临近七夕节了。崔莲房亲自站在门前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侄女,看着从外面款款而行的女孩,眼框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将将九岁的女孩身形已经有了浅浅的线条,穿着一身鸭蛋青缎绣浅彩葡萄蝶纹衣裙,站在枝叶繁茂的挂花树下,像是一株婷婷的女萝。进了屋子后,她一一给众人恭谨见了礼,六岁的刘知远伸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表姐,心里觉得这应该是老天爷送来的小仙女儿。
夏氏坐在软塌上,赏了女孩一对白玉衔莲鱼佩,随意看了几眼道:“这丫头倒是跟咱们大少奶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呢!”
崔莲房面上一僵,随即巧笑道:“不是说外甥朝舅舅,侄女像姑姑吗?这是我嫡亲哥哥的女儿,不像我又像谁呢?”说完怜惜地看了崔文樱一眼,又道:“我还记得当年这个小囡囡像个粉团似的,只有小猫一丁点大,谁想几年未见,就变成大姑娘了!”
夏氏心里因为对崔莲房有了芥蒂,对着这位长相和儿媳有五分相似的女孩便有些不喜,借口人老易乏,草草应付几句后就把人打发了出来。
崔莲房牵了女孩的小手,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着。府里遍植了花树,此时正值季节,香气氤氛缭绕。崔文樱却低了头红了眼圈,轻声道:“老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姑姑接我过来住,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崔莲房心中大痛,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孩,穿着虽然不错,可是细细的胳膊,尖尖的小脸,时时惶恐的眼神,无一不在告诉别人——她过得不好。本该是千万呵护的女孩,就因为昔日的孽缘,承受了本不该她承受的一切。
紧紧抓着女孩的双手,崔莲房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努力让脸庞看起来可亲,“樱姐,不要去想彰德的事情了,你以后就跟着姑姑住在京城。不要担心,就安安心心地当姑姑的好侄女,姑姑为你筹划前程,你会过上崔家所有的女孩子都艳羡的日子!”
崔莲房给侄女安排的院子叫涟漪阁,紧紧挨着她住的地方,两个院子之间甚至还有一个小门连着。此时正是夏季,池塘里盛开着名品莲花,在日头下绽开了硕大的白色或红色的莲瓣。
一式六间的房间被井井有条的隔成正厅、寝房、书房、琴房,屋子里一水的楠木家具,雕了富贵牡丹的六节柜里放了衣裳,厚的薄的,绸的丝的,林林总总塞得满满的。崔莲房一一给樱姐看了,才犹未满足地道:“开始不知道你的身量,就估摸着在撷芳楼里淘换了几套衣裙,姑姑库房里有好些年轻女孩的料子,等空闲了就把你四季的衣服全部置办齐整了!”
崔文樱眼圈又红了,嗫嚅着嘴唇道:“走的时候,母亲……母亲给我带了衣裳的,爹爹也嘱咐让我不要随意麻烦姑姑!”
崔莲房紧紧扯了手中的帕子,眼神闪过一道利光。
先前樱姐下马车时,身后跟着的奴仆仅仅抬了两口樟木箱子下来,里面的衣服不过十来套,有几件也不知过了几道水,绸缎的颜色都旧得看不出原来的色了。彰德崔家是何等的世家大族,府中的女孩更是一个比一个的金贵,何时看过穿旧衣的?想来这些都是那个好大嫂的所作所为了,真真是不知所谓!
晚上,崔文樱睡在楠木雕葡萄纹架子床上,盖着松软的紫色地五彩玫瑰花闪缎被子。看着昏暗光线下,屋子角落里博古架上的白玉镂雕花虫圆插屏,铜鎏金嵌宝如意,碧玉镶银丝双耳罐,无一不是费了心思的摆件。
想起白日里姑母那双温暖的手,崔文樱第一次深切地感到,被人心心念念地记挂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在彰德时,母亲疼爱大哥疼爱幼妹,对自己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漠视,听嬷嬷说这是因为母亲生自己时难产,所以才会如此。
要是姑姑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好了,崔文樱在将要入睡时模模糊糊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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