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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几个人后来低声达成了一致意见,在阿克翰姆市奇异日子的事就成为了禁忌。有一点必须预先说明:当晚的那个钟点没有风。虽然不久就起了风,但当时绝对一丝都没有。种成围篱的芥菜花已灰败干枯,所剩无几。双座敞篷马车还停在原地。那时就连那芥菜花的干尖、车棚的饰边都纹丝不动。可是就在那样紧张、罪恶的静寂之中,院里所有树顶端那些光秃的枝桠都在动。它们病态地扭动着,有时向那些月光下的云团疯狂地抓挠着,仿佛在发怒,或犯着癫痛;有时在那致命的空气中无力地刮擦着,仿佛某种可怕的地下力量在它们漆黑的根系下痛苦地扭缠着、挣扎着,而且已同它们无形地连成一体,在操纵着它们。
有好几秒钟,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然后一团厚云掠过月亮。刹那间,那些抓攫着的树影消隐了。马上屋里响起了一声呼喊,又因惊恐而立刻止住了。喊声很是粗哑,几乎是同时从每个喉咙里发出来的——那恶魔并未随树影消失。在一阵可怕的、更深重的黑暗之中,目击者们看到,在那树顶处的高空中,上千个发着罪孽的微光的小亮点在蜿蜒游动,落在每个枝干的顶端,宛如天电光球(暴风雨中桅顶、塔尖等上出现的电击火光。据称该电光是水手保护神圣埃尔莫发的。圣埃尔莫(?—303),意大利主教,殉教者,地中海水手尊为保护神。),或五旬节(五旬节是基督教重大节日之一,又称圣灵降临节,圣神降临节,或降灵节。日期是每年复活节后的第七个星期日。)时落在使徒们头上的火焰。那是一场奇光的怪诞集会,就像是一大群以尸为食的萤火虫在饱餐之后,围在沼泽地的上空跳着地狱般的萨拉班德舞(一种缓慢而庄严的古西班牙宫廷舞。)。那色彩正同艾米已经认出并惧怕的颜色一般无二。与此同时,井里喷出的那束磷光变得越来越亮。那些挤成一团的人们的脑海里,变异感和末日感交织在一起,远远超出了清醒头脑里所能想到的一切景象。它不是在发出,而是在喷涌。那幻化着难以名状颜色的无形光一流出井口就直射向天空。
兽医浑身发抖,走到前门处,把沉重的备用门闩插好。艾米抖得同样厉害,连声音都无法控制,于是不得不用手拉着同伴指给他们看那些越发明亮的树。马群的嘶鸣和踢刨声已变得极度恐怖,可是无论以多少世俗的财富为悬赏,古屋里的那群人都没有一个敢出去。随着那些树越来越频频地发光,它们不安的枝干好像越来越直了。木制的汲水架如今也在发光。一位警察立即哑了似地指着西面石墙边一些木头搭的棚屋和蜂房。它们也开始发光了。但远处的马车似乎还没有受到影响。正当那时,路上起了一阵狂躁的骚动,随后只听见一串杂沓的橐橐声。艾米为了看得更清楚就把灯熄灭了。人们发现那对共轭的灰马已经弄断了拴它们的小树,拉着双座敞篷马车逃跑了。
震惊使得几只舌头放松了。人们开始窘迫地低声交谈。“它在这里的一切有机物上蔓延,”验尸官轻声说。没人回答。那个曾下到井里的人提示说肯定是长杆搅起了某种神秘的东西。他还说:“太可怕了。井根本就没底,只有淤泥和气泡,有种什么东西藏在里面的感觉。”艾米的马还在屋外的路边上连刨带叫,声震天地,几乎要淹没主人微弱颤抖的声音。他正在含混地说出自己模糊的想法,“它从那块石头里来——它长在那里边——它抓住一切活物——吃掉他们,头脑和身体——萨德斯和莫文,齐纳斯和娜比——诺姆是最后一个——他们喝那水——它在他们身上长大——它从外面来,那里和这儿的东西不一样——现在它要回家了——”
此刻,那种颜色神秘的光柱猛然暴长,开始幻化成观众们后来描述不一的某种形状。正当那时,被绑在树上的可怜的马发出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从来就没有人听到从马的喉咙里发出过,此后也不再会有人听到了。在那间低矮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捂住了耳朵,艾米则转身背对窗口,感到惊悸而恶心。语言无以描述那情景——等艾米回头眺望,只见那不幸的动物挤作一堆,躺在断了的车辕中间一动不动。地上洒满月光。它就那样一直躺到第二天,他们埋了它。可眼下来不及伤心,因为恰在此时,一位警官示意大家注意某个可怕的东西。它就在他们所在的房间里面。没有灯光,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缕淡淡的磷光已经开始在整个房间里弥散。它在宽木地板上发着光,在一块小地毯上发着光,在嵌着玻璃的小格窗框上泛着微光。它围着暴露出来的墙脚立柱上下游动,在书架和壁炉周围闪烁,然后是所有的门和家具。它每秒钟都在变得更强大。最终,显然一切健在的活物都必须撤离那所房屋。
艾米带他们从后门出来,路过那些闪光的谷仓和棚屋,经过那些扭曲、着魔、发光的果树——感谢上帝,那些树枝蜷曲的部位都非常靠上——穿过田野,爬上那片十英亩的牧场。他们有时快步行走,有时深一脚浅一脚,如在梦境。他们不敢回头看,直到走出好远,来到高地上。他们很高兴有这条小路,因为走前门要经过那口井。他们刚走过查普曼河上的粗面石桥时,月亮沉入了一些极暗的乌云之中。他们从那里一路摸索着走到了旷野上。
当他们回望那山谷和深处谷底的加德纳家时,一个可怕的场面出现在眼前。整个农场上闪耀着那丑陋的、无名的斑斓色彩:树木、建筑、甚至那些还没有完全致命的变灰变脆的野草和牧草都在闪光。树枝都绷直着伸向天空,梢头满是肮脏的火舌;同样令人憎厌的火分出无数个细小的火苗,轻轻摇曳着,沿着房屋、谷仓和木棚顶上的横梁爬行。那场面简直是一幅富塞利(约翰·亨利·富塞利(1741—1825),生于瑞士的英国画家,多以历史与文学为题材,风格怪诞,富于想象,有涩情味,编有《美术家词典》,作品有《噩梦》等。)的怪诞作品。一切上面都闪烁着那明亮、暧昧的颜色,那从井里长出来的神秘毒素所发出的、外太空的、没有维度的虹彩。它在骚动、在寻找、在包围、在扩展、在闪耀、在破坏,在它那宇宙的玄秘光系里恶毒地沸腾。
这时,那丑恶的东西不蓄而发,像枚火箭或流星似地直窜云霄,消失在云层间一个形状规则的古怪圆洞里,不留一点痕迹。他们还没来得及惊呆或惊叫,一切就结束了。在场的人没有谁能忘记那一幕。艾米茫然地盯着天鹅座的群星,只见星光闪烁,高居其他星星之上。那神秘的颜色就是从那里融入银河的。片刻之后,他的目光就被山谷里的噼啪声吸引回地上来了。就是噼啪声,不过是木头开裂的声音,并非像他的同伴们宣称的那样是一声爆炸。可结果都一样。在那火热的万花筒似的一瞬,从那个被诅咒的苦难的农场上,一场浩劫爆发了。一团诡异的火星和物质闪着微光喷射而出,模糊了在场数人的视线,像一阵炸裂着的、色彩斑斓的、幻梦般的碎屑暴雨飞上天穹。它们同那巨大的怪物一样,先变成汽,之后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后面和下面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它们是这个世界必须拒绝的东西。没人敢回去看个究竟。四周开始起风,越刮越大。漆黑的冷风似乎从那星际空间直袭下来。风厉声呼号,挟着宇宙的暴怒之气,抽打着田野和那些畸形的树木。很快,那群瑟瑟直抖的人意识到他们是等不到月光来照亮诺姆家后,看那里的情况了。
惊畏之中,几人无心再猜度什么,疲惫地顺着北面的路朝阿克翰姆市走去。艾米比同伴们更害怕,恳求他们先送他回家再回城。他家在大路边上。他不想独自穿过那些被狂风摧毁了的森林。有件事使他再遭震惊,而其他人却得以幸免。从此,他一蹶不振,一种阴森的恐惧压在心口多年,从不敢提及。当其他人顶着狂风漠然上路时,艾米回头望了一眼那曾庇护他不幸朋友多年的山谷。他看到,有种东西从远处那个遭难的地方无力地升起,又沉回到了那个直射天外巨魔的巢穴。那不过是种颜色——却不是我们人世或天堂的颜色。艾米认出了那颜色。他明白这微弱的最后一点残余必定依旧潜伏在那口井里。所以,此后他就再也没有了快乐的生活。
艾米再也不肯靠近那里。四十四年过去了,他从未去过。他很高兴新修的水库会把它毁掉。我也会非常高兴。我不喜欢在我经过时那眼废井口处阳光色彩变幻的模样。但愿水库会极深。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喝那水的。我从今再不会来阿克翰姆市。艾米的同伴中有三个人第二天上午趁着日光回去看那片废墟。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废墟,只有烟囱的碎砖、地窖的石头、东一堆西一片的矿物和金属以及那邪魔的井沿。除了艾米的死马和马车外,一切有机物都消失了。他们把死马拖走埋掉,后来把车送还给了艾米。那里只留下一片五英亩大小的灰色沙漠,从此寸草不生。直至今天,它还空裸着仰面朝天,就像是森林或田野里被酸性物质烧光了的大片空地。曾有几个大胆的人不顾乡间的传说前来观看。他们给它起名“劫后荒原”。
乡间的传说很离奇。可若是城里人和大学的学者们兴趣盎然,化验一下那弃井的水,或是那没有风痕的灰土,那些传说可能会更离奇。植物学家也应当研究一下沙漠边上的那些矮树,或许它们能阐明乡民的疑虑呢——他们说那枯萎病还在一点一点地蔓延,速度大概是一年一英寸。乡民们说,春天里沙漠周围的牧草颜色不大对头,冬天有野物在那里的薄雪上留下古怪的足迹。劫后荒原上的雪总是不如别的地方多。马匹——在这个汽车时代里已经为数甚少——在那片寂静的山谷里很易受惊。猎人们也不能任他们的狗跑近那片灰土。
他们说精神上的影响也极坏。诺姆被抓走后的数年里,他们老是搞错数目。可又总是没法搬走。后来,那些意志较为坚强的乡民们搬出了这个地区,只有异邦人试图在那些剥落了的老屋里住下来。可他们没有久留。有时,有人会疑心,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悄然流传的魔力赋予了他们怎样的、我们所没有的洞察力。异邦人声言,在那怪诞的乡间他们深夜的梦境有多么可怖。当然,那里的黑暗就足以唤起某种沉郁的幻想。没有一个经过那些幽谷的人不深感怪异。画家们在描画那些密林时忍不住地战栗。目视所及、心灵所感,那密林充满了神秘。我自己也对那次孤身独行的感受充满好奇。当时我还没听到艾米的故事;暮霭降临时,我曾模糊地希望天上会浮起云团,因为一种对头上那深蓝虚空的奇异畏惧已悄悄潜入了我的灵魂。
不要问我有何见解。我不知道——就是这样。除了艾米,没人可供咨询。阿克翰姆的人们不会谈论那些奇异的日子;那三位见过陨星及其斑斓气泡的教授早就死了。当时还有别的气泡——相信这点吧。其中的一个已经吃饱跑掉了,很可能还有一个没来得及这么做。毫无疑问,它现在仍在井下——我明白在那瘴气弥散的井口上看到的日光颜色并不寻常。乡民们说植物的枯萎病每年蔓延一英寸。因此,也许现在依然还有某种东西在生长、在获取养分。但是,无论是什么魔崽子藏在那里,都一定要把它控制起来,否则,它会迅速扩张。它附在那些在空中乱抓的树上?眼下阿克翰姆就有个传言说一些粗大的橡树在夜晚发光,还很出格地摆动。
只有上帝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物质来说,我认为艾米描述的那东西该是一种气体,但它所遵循的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规则。它不是我们天文台的望远镜和感光板能见到的这些世界和恒星。它不是我们的天文学家所测量或认为远得无法测量的太空呼出的一口气。它只是没有空间的颜色——那些处于我们所了解的整个自然界之外的、未成形的无限王国所派来的一个使者;那些将其漆黑的、外宇宙的无底深渊抛到了我们惊狂的眼前,以此展现其存在的、震呆了我们的头脑、麻木了我们神经的王国所派来的一个使者。
我很疑心艾米是否有意对我撒谎,可我不认为他的故事像那些城里人警告我的那样,只是个疯癫的把戏。某种可怕的东西乘着那陨星来到山间谷底,某种可怕的东西——尽管我不清楚多大——还留在那里。我很乐意有水来淹没它。同时我也希望艾米安然无恙。他见过它多次,而它的影响那么恶劣。为什么他没能搬走?他是多么清楚地记着诺姆的遗言啊!——“走不开……吸引着你……夏天来了……可是没用……”艾米是个好老头——水库的职员开始工作时,我得写信告诉总工程师要密切监视他。我很不愿意想到他变成那个灰色、畸形、脆硬的怪物。它正越来越频繁地让我夜不成眠。
杨吉春译
10.超越感官
〔美国〕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我的好朋友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身上发生的变化太可怕了,简直不可思议。
两个半月以前,他把自己的物理学和哲学研究目标告诉了我。我听了之后感到吃惊,甚至有些害怕,提出了不同意见。他一怒之下,把我从他的实验室和家里赶了出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早就听说,这段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实验室里,整天摆弄那台可恶的电动机器,饭吃得很少,甚至连仆人也不让进门。但我还是没料到,短短十周的时间,竟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看到一个本来壮硕的人消瘦下来,令人颇为不安。更糟糕的是,他那松弛的皮肤开始变得灰黄;眼窝深陷,眼光怪异而又神秘;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双手也不时颤抖、抽搐。还有,令人厌恶的是,他开始不修边幅,整天衣衫凌乱;头发如一篷乱草,头发还是黑的,但发根开始变白;原先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长出了白胡子,不加修剪。这样一天天下来,后果很令人震惊。
在把我赶走几个星期以后,他又有些语无伦次地招呼我回去。当时我看到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就是这个样子。
给我开门时,他手里拿着蜡烛,浑身发抖,不时地张望着,似乎担心这所位于慈善大街的偏僻老房子中隐藏着让他害怕的东西。
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研究科学和哲学是一个错误。这些工作应该由那些冷漠而缺少人性的研究者去做。有感情的人来做这样的工作,无非会带来两种结局,结果将是同样悲惨——失败者会感到绝望;成功者则会感到无可名状、不可思议的恐惧。
蒂林哈斯特曾经饱受失败的折磨。那时的他孤独而忧郁。而现在,令我恐惧和厌恶的是,他又成了成功的牺牲品。十个星期以前,他突然把预料将要得到的结果告诉了我,当时我曾警告过他。那时他非常激动,说话时虽然仍旧一副学究气,但嗓门高了很多,很不自然。
他说:“我们对周围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我们接受印象的手段少得可怜。我们对周围物体的概念太过狭隘。我们只是本能地去观察它们,并不了解它们的本质。仅仅凭借力量微薄的五个感官,我们便假装了解了无限复杂的宇宙。而其他生命的官能更广泛,更有威力。它们与我们的视野不同,观察事物的方式也不一样。我们周围的物质、精神和生命世界,凭自己的官能无法察觉,而它们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一直相信这些世界就在我们身边,现在,我确信自己已找到了认识它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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