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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忘不了这一天,二十年之后记忆仍然相信我在这一天成年了。
整洁简朴的房间带有礼拜日的意味。窗边,微风轻轻吹拂着干净的打着补丁的帘子,送进新翻的泥土和野生苹果的气息。一架黄色的仿制橡木的风琴,踏板上包着好几层已经磨损的破旧地毯布,琴上摆着一个腌渍果品用的玻璃瓶,里面插满飞燕草。孩子坐在桌边一把直背椅上,桌上放着一盏镍制的油灯,摆了一部巨型的《圣经》,佩着黄铜的书夹钩、铰链和锁扣。他穿一件干净的光领白衬衣,一条暗色的裤子,质地粗糙,却是新近缝的。他的皮鞋刚擦过,但和八岁孩子擦鞋的情形一样,笨手笨脚,各处留下斑点,尤其脚后跟一带,鞋油还未擦匀。桌上还有一本长老派教会的《教义问答手册》,翻开摆在他面前。
麦克依琴站在桌边,穿件干净发亮的衬衣,黑色的裤子,孩子第一次见他时穿的就是这条。他的头发颇有光色,仍然未露出一根银丝,梳理得整整齐齐,直挺挺地竖立在圆形的头颅上。他的胡须同样修理得光洁整齐。“你没有用心去记,”他说。
孩子没抬头,一动不动地答道:“我是用了心的。”但大人的面色没变得更加严厉。
“那么再用番心思,我再给你一小时。”麦克依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厚实的银表,摊放在桌上,挪过另一把旧的直背椅,在桌边坐下,一双洗刷得很干净的手放在膝头,穿着笨重而光亮的皮鞋的双脚稳稳实实地踏在地板上。皮鞋上没有鞋油涂抹不匀的任何痕迹,但前一天晚饭时候鞋上确是有过斑痕的。为了这个缘故,后来孩子还挨了一顿打,尽管那时他已脱下外衣准备上床;接着他只穿了件衬衣,又把皮鞋擦了一遍。此刻,孩子坐在桌边,埋着头,木然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充满春意的阵阵清风,徐徐吹进整洁简陋的房间。
这时是早上九点。他们从八点起就呆在这儿。附近有几座教堂,但长老派教会的教堂却在五英里之外,乘马车去得一小时。九点半麦克依琴太太来了一下。她已经穿戴好,一身黑色衣服,戴了顶宽边帽——她是个小个子女人,略微有点儿驼背,神色沮丧;看上去她比身体粗壮、生气勃勃的丈夫要苍老十五岁。她怯懦地走来,并没有跨进屋,只走到门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戴顶宽边帽,身上穿的黑衣服虽已褪色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她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和一柄棕叶扇,目光有些古怪,仿佛无论她看见或听见什么,总是透过一个更直接的男人形体或男人的声音,仿佛她是一副视听器,而她强壮严峻的丈夫却是一根操纵杆。也许他听见了她走近门边,但他既不抬头也不吭声。她转身走开了。
一小时到了,麦克依琴分秒不差地抬起头来问道:“现在是不是记住了?”
孩子纹丝不动,答道:“记不住。”
麦克依琴站起身,从容不迫,不紧不慢。他拾起怀表,合上盖揣回衣兜,将表链挽了一圈穿过吊带。“来,”他说,头也没回。孩子跟在后面,穿过厅堂往后院走去;他也默不作声地昂首挺胸往前走。两人的背影酷似,那倔强劲儿像是一脉相传。麦克依琴太太在厨房里,仍戴着帽,拿着伞和扇。她注视着他们走过门边。“他爹,”她叫了一声。两人谁也没瞧她一眼。他们也许没听见,或者她压根儿没发出声音。他们继续往前走,步伐整齐,挺直的肩背姿态排除了任何妥协的可能,即使是流着相同的血也无法做出这么相似的举动。他们横穿过后院朝马厩走去,接着进入马厩。麦克依琴打开秣房门,站在门旁让孩子先进去。麦克依琴从墙头取下皮鞭,鞭子同他的鞋子一样不新不旧,也和皮鞋一样擦得干干净净,鞭子的气味与使用者发出的味儿相似,一股干硬鲜活的牛皮条味儿。他埋下头看着孩子。
“书在哪儿?”他问。孩子站在他面前不动,面容沉静,光滑的羊皮纸似的面皮下透出一丝苍白。“你没带来,”麦克依琴说,“回去拿。”他的声音虽不凶狠,却毫无人情味,完全冷漠干瘪,像书写或印刷在纸页上的字句。孩子转身往外走。
他走进屋的时候,麦克依琴太太站在过道里。她唤了一声:“乔。”他没回答,甚至没抬头看她,看她的面容,看她半抬起手模仿最温柔的手势却做出了最僵硬的滑稽动作。他板着面孔,倔强地走过她身边,脸上露出傲慢的,甚至不顾一切的神色;也许那是虚荣心的表现,是男人死要强活受罪的表现。他从桌上取了《教义问答手册》便回马厩去了。
麦克依琴等待着,手里握着皮鞭。他说:“放下。”孩子把书放在地上。
“别放在那儿,”麦克依琴冷冰冰地说,“你以为马厩地面,牲畜践踏的地方,可以放上帝的教义。为了这个我也要教训教训你。”他亲自拾起书来放在壁架上:“把裤子脱下,咱们别把它打脏了。”
然后孩子站在那儿,裤子垮到脚背,两条腿露在短小的衬衣下面。他站着,身材瘦小却立得直直的。皮鞭落在身上,他不畏缩,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颤动。他直视前方,凝神屏气,像画面里的修士。麦克依琴慢条斯理地开打,一鞭又一鞭地用力抽,同先前一样既不激动也不发火。很难判断哪一张面孔更显得全神贯注,更为心平气和,更富于自信。
他抽了十鞭,停下来说道:“拿上书,裤子让它垮着。”他把《教义问答手册》递给孩子。小孩接过手,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他仰起面孔,抬起书本,一副得意的神情。要是穿上白色的教士法衣,他会像个天主教教堂里唱诗班的男孩,这蒙胧阴晦的秣房便是教堂的中殿;隔着粗木板墙壁,从充满氨草胶和干草气味的阴暗栅栏里,不时传来牲畜的喷鼻息响声和扑通扑通的蹄子跺地声响。麦克依琴僵直地坐在一个饲料箱上,两膝分开,一手扶在膝头,另一只手里摊着银表,他那副蓄着胡须、轮廓分明的严肃面孔像用石头雕成似的,目光冷漠无情,但并不完全缺乏诚意。
他们这样对峙了又一个小时,中间麦克依琴太太到过房屋后门一次,但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儿望着马厩。仍然戴着帽子,拿着伞和扇子。然后她又进屋去。
又在分秒不爽的时候,麦克依琴把怀表放回衣袋。“现在记得住了吗?”他问。小孩不吭声,笔直地站着,面前捧着那本翻开的书。麦克依琴从他手里拿掉书,要不,小孩会老立在那儿不动。“重复一遍教义,”麦克依琴说。小孩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墙壁。他的面容现在显得惨白,平滑的肌肤下本来没有多少血色。麦克依琴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壁架,又拿起皮鞭。他抽了十下。抽完之后,小孩毫无动静地立了一会儿。这个时刻他还没吃早饭,两人谁也没吃。然后小孩站立不稳了,要不是大人抓住他的胳膊,他已倒在地上。“来,”麦克依琴说,把他领到饲料箱边,“在这儿坐下。”
“不,”小孩说。他的胳膊开始在大人手里挣扎,麦克依琴放开了他。
“没事吧?是不是病了?”
“没有,”小孩说,声音微弱,面色惨白。
“拿起书,”麦克依琴说,把书塞进小孩手里。透过秣房的窗户,可以望见麦克依琴太太从屋里出来。这时她穿了件宽大的褪色长罩衣,戴上一顶宽边遮阳帽,手里提着一个杉木桶。她从窗下走过,没觑秣房一眼,迅速消失不见了。隔了一会儿,井边传来辘轳缓慢转动的吱嘎吱嘎声,颇有惊破安息日静谧气氛的意味。然后她又出现在窗边,身子扭曲着与手里提的一桶水保持平衡,她没瞧马厩一眼便进屋去了。
恰好又在一小时完结的瞬间,麦克依琴抬起头来问道:“会了吗?”小孩不回答,也不动弹。麦克依琴走近小孩,发现他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书上,眼睛只是呆呆愣的,眼前一片茫然。他把手搭上书,发现孩子紧紧地抓住书本像抓住一条绳子或一根竿子那样。麦克依琴使劲从他手里抽掉书,小孩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不再动弹了。
等他苏醒过来已经是后半下午了。他躺在阁楼间自己的床上,楼顶低矮,却很清静,这时已经是黄昏光景。他的感觉良好,躺了一阵,静静地望着头顶倾斜的天花板,然后才意识到有人坐在床边。这是麦克依琴,现在换上了日常穿的衣衫——不是下田地时穿的工作服,而是褪色的没有衣领的洁净衬衫,褪色的干净咔叽裤子。“你醒啦,”他说,伸过手来揭开被单,“跟我来。”
小孩没有起身。“你还要鞭打我吗?”
“来吧,”麦克依琴说,“起来。”小孩从床上起身,站立起来,瘦弱的身子,穿件土布内衣。麦克依琴也在移动身子,臃肿笨拙的极不灵活的动作,像是费尽了浑身力气;小孩带着孩子的淡漠神情望着,瞧见他在床边缓慢吃力地跪下。“跪下,”麦克依琴说。小孩跟着跪地,两人一齐跪在这间昏暗的斗室里:小个子穿着用大人衣服改做的内衣,大个子一副粗暴无情的神气,从不懂得什么叫怜悯,心里从来不曾有过疑问。麦克依琴开始祈祷,祷告了很长时间,声音沉闷单调,催人入睡。他请求上帝宽恕,因为他冒犯了安息日,动手打了小孩,一个孤儿,上帝怜爱的人。他祈求孩子在一个他所蔑视的、拒不顺从的人的引导下,那倔强的心会被软化,还祈求上帝饶恕孩子桀骜不驯的罪过;同时恳求全能的主同他自己一样宽宏大量,因为主以仁慈为怀,凭借仁慈并通过仁慈来挽救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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