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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里,又有几户榔头队的人回到村里,人数虽然不多,回来就加入了红大刀,也有没回来的而家人拿了东西去了山上不再回来。红大刀除了加大守路口的人数外,拆除了山门的大字报栏,铲除了村巷墙上榔头队的标语。古炉村又安静了下来。一安静下来,磨子就急着要抓村里的农活,但他又不能抓了生产误了革命,便把生产的事让支书去管。
支书早已在村里成了闲人,他精心地饲养着牛,只是三日五日了就等待着来声的到来。来声已经答应着从外边给他带报纸。来声一来,肯定在戴花家门前的场子上吆喝,支书就从牛圈棚跑了来,甚或没有听到吆喝声,来声也会把一沓报纸要放在戴花家,支书晚上再到戴花家去取。到后来戴花就不把报纸给支书转交了,因为来声每每一来,来回就到了戴花门前的场子上,甚至来回早早来了在那里等来声,过不了一顿饭时间来声也就来了,来回就拿了报纸给支书送去。来声开始不愿把报纸给她,她说:你给不给?来声说:为什么给你,支书让你拿哩?她说:我要拿哩!来声说:支书是你啥你要拿?她说:支书是我支书!动手就夺,夺不过还把来声的自行车踢翻了。来声觉得奇怪,也惹不起她,问过戴花这是咋回事?戴花说:那是疯子,疯了谁都不认,就认支书。
磨子让支书去管村里的农活,说:我也是贱,说不理村里的事了,可农活都搁在了那里眼里看不下去啊,我现在又没办法只抓农活,那就把你给我的权再还给你吧。支书说:你这磨子,我是走资派,你让走资派又走老路呀?磨子说:你管不管是你的事,反正我给你说过了。说完,磨子就走了。磨子偏在村里放话,他让支书抓村里农活了。话放出来,好多人都应声是该抓抓农活了,可两派都在革命,革命又处在激烈时期,能来抓农活的也只有支书了,就有人不断地来找支书:今日去地里吗,去地里干些啥?支书一连几天都对人说不要寻他,甚至说:是不是看我这一段过得清闲,又害我呀?!其实,支书一方面要看看让他抓农活村里有什么反应,一方面每天晚上读报纸,研究抓生产会不会违背党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方针政策,有没有忌讳。他竟然把狗尿苔叫到家里,还拿出一堆他剃头剃下来的头发窝子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让我给你换些离锅糖吗?他说:给你的,你去换了吃。狗尿苔说:你咋对我这好的,没啥事吧?他说:我问你话,听说你能闻出什么气味,一闻出村里不是死人就出事?狗尿苔说:你听谁说的?他说:有没有这事?狗尿苔就不吭气了,他说:你闻闻,现在就闻闻有啥气味。狗尿苔还真的闻起来,说:你家蒸红薯面饴铬了?他说:让你闻气味哩,你闻饴铬?!狗尿苔又闻了闻,说:没有。他就笑了,说:你能闻个屁呀,狗尿苔,你要能闻出气昧不成了猫头鹰啦?!狗尿苔却急了,说:我是能闻见的,这阵就是没气味么。他说:好了好了,你这去通知个会。狗尿苔说:通知会,你开会?支书说:姓朱的人叫三四个,姓夜的叫三四个,杂姓的一二个,就到我家来。
狗尿苔通知了十个人,人都不信支书要开会,狗尿苔发咒说是支书要开会的,他若说谎他是狗,这十个人就疑猜着可能世事又变了,倒要看看支书开什么会。支书就在他家的院子里拿出了十多张报纸,并没有读报纸,而是拿出一张了,讲这张报纸上登的是中共中央对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又拿出了另一张了,讲这张报纸登的是省文革小组关于贯彻落实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产指示的通知;再拿出另一张了,讲这张报纸登的是县文革小组关于贯彻落实省文革小组贯彻落实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产指示通知的通知。他讲这些话时,不紧不慢,他能分得清这一层一层的意思,而听的人就全混了,一头闷水,说:你咋又成了你以前的样子了,绕来绕去说的啥呀,你截快些,你开会到底要说啥!支书说:我这是照葫芦画瓢了不犯错误了,咱开个会,就是关于古炉村农活的事。大家这才说:哦,明白了。
从此,支书就开始安排起了农活。对于支书安排农活,最积极拥护的就算老顺和来回,来回对别人疯疯癫癫的,一到支书面前就正常了,支书每天早上一开门,来回就在门外站着,问了今日都干啥,然后她就不让支书去张罗,自己敲着一个破铁皮脸盆吆喝,那只狗一直跟着她,该沤肥的去沤肥,该灌田的去灌田。没有了青壮劳力,干活的都是妇女和老人,每每在破脸盆的响声中,姓朱的妇女、老人们往地里走了,而没有上山的姓夜人家的妇女、老人也就跟着走。凡是出工都会记工分,没工分或工分少的,虽然村里再没分粮,但临时要分的菜呀柴禾呀就分不到或分得少。姓朱的人家当然扬眉吐气,姓夜的家里人霜打了一般,以前观点不一样的两派,人在巷道里遇着了,你在地上呸地唾一口,他也在地上呸地唾一口,现在,姓夜的人遇到姓朱的人了,姓朱的怎么唾,指桑骂槐,也默不作声。
狗尿苔的午饭是坐在院门口吃的,村道里已经没人坐在树底下吃饭了,这使他觉得吃起来也没了滋味,就反身回来又夹了一筷子辣子搅在饭里。闲言碎语可以当菜,再稀再粗的饭都能在谈笑中不知不觉地下肚,现在只有调重辣子,刺激着口味下咽了。婆在骂:你是辣子虫呀?!狗尿苔说:满是些酸菜难咽么。婆刚刚吃罢了饭,碗还放在炕头上,就用灶灰水泡起上午出工时捡回来的一堆干银杏叶子,泡过的干银杏叶子剪纸儿平展又不容易烂。听到狗尿苔的牢骚,她不泡了,看着狗尿苔。狗尿苔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对了,低头吃饭,牙子咬得酸菜咯吱咯吱响。婆说话啦:明儿,明儿中午咱擀面吃。狗尿苔却说:我不吃。婆说:咋不吃,瓮里还有些面哩。狗尿苔说:就那些面……吃菜糊涂,咱煮些黄豆吧,我最爱吃黄豆。婆说:我娃爱吃黄豆……。眼泪却有些噙不住,用手去揉,揉了左眼,又揉了右眼。狗尿苔一抬头,看见婆在揉眼睛,说:婆,眼咋啦?婆说:钻了个小蚊虫。狗尿苔要给婆翻眼皮吹,婆说:好啦好啦,快吃的饭,吃了饭你去问问后晌都干啥活呀。
狗尿苔吃完饭到了巷道,巷道里起了风,凉飕飕的,才站在杜仲树下,咯噜噜打了一个嗝儿。嗝儿满是酸菜的味儿,他讨厌着这种味儿,拿手就在嘴前扇。 杏开说:你嘴臭啦?杏开从她家的麦草集上抓了一笼子麦草往回走,风把麦草吹得乱飞,她侧身捂着,给狗尿苔说话。
狗尿苔说:我没吃蒜,臭啥嘴?
杏开说:还不臭?都熏住我啦!
狗尿苔想说:你怀孕了鼻子尖。但他没说出口,眼睛也不愿落在她的腰身上,就朝天上看,天上没了太阳,云也被风刮着,像河水往东边流。
杏开说:我给你个牙刷,用盐水刷不费钱的。
狗尿苔说:我不洗嘴,老虎不洗嘴吃的是肉!你知不知道后晌干啥活呀?
一股风呼地又吹来,把笼子的麦草又吹下来一些,风看不见形,有了麦草在他们面前旋圈子,狗尿苔想着风是个圆东西?他说:你不要站在那,这阴风毒哩。杏开知道狗尿苔的意思,笑了一下,说:哟,长出息了,知道关心人了,刚才听老顺媳妇说担尿要合粪的吧。
狗尿苔转身要走,杏开却说:我问你,你一直没去窑场?狗尿苔说:我不去,我不是榔头队的。杏开说:那天布他们也没让你去窑场看看?狗尿苔说:我也不是红大刀的。
杏开看了天,说:天冷啦。
狗尿苔也看了天,说:天冷啦。
他们都明白对方话的意思,但都不去说破。马勺就掮了一根椽过来,老远喊:让开,让开。狗尿苔和杏开就让开路,狗尿苔说:从哪儿掮的?马勺说:拆下大字报栏的。狗尿苔说:那不是你家的椽么。马勺说:我掮了就是我家的了。我在窑上人的份子钱能买这三根椽哩。马勺完全可以顺着掮了椽走,偏用两个肩掮了,横着要过,椽头还是撞着了杏开,惊得杏开闪不及。把手里的麦草笼子都扔了。
杏开说:你慢点,慢点么。
马勺说:啊杏开呀,你昨还在村里?
杏开说:我上天啊?!
马勺说:那么多人都上窑场送吃送穿的,你没去?
杏开脸刷地变了,狗尿苔看见她胸部一起一伏的,估摸着杏开肯定要和马勺吵架呀,吵架就吵架吧,马勺是吵不过杏开的,如果打起来,那他就要护起杏开,杏开是不能挨打的。但是,杏开到底是没出声。
狗尿苔回家把这事说给了婆,婆半天没吱声,却问:杏开胖啦还是瘦了?狗尿苔说:黑啦。婆又不说了,就咕咕咕地叫鸡,叫了半天却没有一只鸡跑来,她说:鸩呢,你把那个白公鸡逮了给杏开抱去。狗尿苔说:给她抱只鸡呀?婆有些生气:我给你说话从来没顺听过,你给她抱去!狗尿苔说:她还想吃人肉哩,你再在你身上剖一块。婆还没举手打过来,他就赶紧跑开,到巷道里去寻鸡了。
巷道里竟然有一只狗往巷口跑,三只猫也在跑,还有着八只鸡,其中四只就是他家的,那只白公鸡跑在了最前面。狗尿苔觉得奇怪,平常鸡都在院子里,即便出了院门,也就在院门外觅食玩耍,还从来没有跑出过巷子,今日怎么往巷口跑呢,是狗和猫撵的,还是鸡听到了婆的话,害怕被逮住了送杏开才跑的?狗尿苔就在院门外喊:婆,婆,鸡跑得逮不住呀!婆在院里说:你还有逮不住鸡的?!狗尿苔也就撵着跑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却见村道里有了那么多的狗、猫和鸡,而且南北各个巷口还陆续出来狗猫鸡,它们并不顾忌站在村道里的人,同一个方向朝东跑,还叫着各种声音,前后照应,欢乐无比。似乎有人挡住了路,狗就趴在那里汪,汪,吓得人一躲身,狗再不咬,站起身来,让所有的鸡都跑过去了,再四个蹄子一溜风过去。而猫沿着两边院墙头往前跳跃,虽然身手敏捷,还在夸赞着鸡跑得快,鸡就张狂了,跑着跑着就撑开翅膀,从路边的人头上飞了过去。那人是摆子,摆子的腰真的疼得难受,还用手撑着,他斜着眼说:哎,哎,这咋啦,这咋啦?狗尿苔说:它们也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这咋啦?!
八成家的那只狗是从灶火家的院子里出来的,同时出来的还有灶火家的狗,八成家的狗没有尾巴,灶火家的狗头很大,两只狗亲热地说着活也往前跑。跑过铁栓家,铁栓家也出来了那头扁平尾巴的猪,猪就跟了,跑。但八成家的狗和灶火家的狗回过头给猪汪汪地叫,声色俱厉,猪就停在那里,嘴撅脸吊,还尿了一摊。
狗尿苔叫道:过来,你过来!猪抬头看到了狗尿苔,脸上笑了,四个小小的脚噔噔噔跑了来。狗尿苔说:你咋敢跑出来,小心铁栓的媳妇打你!猪说:打让打去。它们说好让我去的,又不让我去了,哼!狗尿苔说:它们是谁?猪说:是八成和灶火!狗尿苔说:八成和灶火?猪说:我们叫狗是叫它主人的名字。狗尿苔笑了,说:那你叫铁栓呢还是叫狗尿苔?猪说:它们有叫我铁栓的,也有叫我狗尿苔。狗尿苔拍拍猪头,说:好,这就好。它们这是干啥呀,这么多的往哪儿跑哩?猪说:今日葫芦家的冒疙瘩鸡在村南口过生日哩。狗尿苔说:鸡还过生日?猪说:咋不过生日,它是古炉村年纪最大的鸡,十二岁了!
狗尿苔自以为他是最懂得村里的六畜的,但他却不知道它们还过生日。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赶快往村南口跑。但跑到石狮子那儿,却并没看到鸡呀猫呀狗呀的,正埋怨猪在骗他,斜着往不远处山塄畔下一看,竟吓了一跳,几百只鸡和几十条狗和猫全集中在那里,狗是围了一圈,一律身子坐着,前腿撑地,狗圈里边是猫,猫都直立着,似乎立得不稳,两只后腿不停地换步,始终没有倒下来。在狗和猫围起的两道圈子里,最中间站着葫芦家的冒疙瘩鸡,一直在咕咕咕地叫,所有的鸡就绕着它转,转的时候全部半张了翅膀,朝内的翅膀高,朝外的翅膀低,摩擦着地面。然后所有的鸡,猫,狗,就唱起来,虽然声音高低不一样,但都快乐地张大了嘴,鸡的舌头很长,狗的牙很白。狗尿苔看得傻了,自己的身子也动起来,也低声哼哼,哼哼得像呻吟,但他却不敢往塄畔下去,连塄畔上都不敢去,怕惊扰了它们。
一群妇女拿着耙子、锄头和锨往打麦场去,远远看到狗尿苔痴呆呆地坐在石狮前的地上,老远问:喂,狗尿苔,你婆又打你了,坐在这儿?狗尿苔没有理她们。田芽说:你还在冷地上坐呀,你婆来啦!狗尿苔不想让她们过来,也害怕婆真的来了,她们一来,肯定就发现了鸡猫狗的集会,那肯定就把集会冲散了。他拾起身来,端直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婆呢,婆呢?
婆其实已经去了打麦场。打麦场上是生产队从各家收集的猪圈粪,要用尿水再和一遍,就砌成堆在冬季里沤呀。婆是担不动了尿水,和三婶,面鱼儿老婆,有粮的老婆扒着粪土用锨铲着拌搅。有粮的老婆哮喘着气短,干不了一会儿就得歇下,后来干脆跪在地上用锄头扒。有粮的老婆一跪下,婆也是腰疼腿酸,就不好意思也跪下于活,累得浑身大汗,把夹袄也脱了一件。田芽说:婆,别着凉了。婆果然就打了个喷嚏。田芽说:看,冒风了!婆说:我身子恁金贵?!打一个喷嚏是谁想了,打两个喷嚏是准骂哩,打三个喷嚏才是冒风的,这是谁想我了?田芽说:你狗尿苔呗。婆说:他才烦我哩,整天死乞白赖地给我耍脾气哩,怕是杏开想我哩。田芽说:人家想霸槽哩!婆说:田芽,你别也说这话,她毕竟还叫你姐哩,你们翻脸旁人笑话哩。田芽说:婆护她,她做的啥事呀,姓朱的闺女还没谁在娘家就抱了娃的。婆赶紧拿眼睛瞪她,有粮的老婆说:杏开抱了娃啦,咳,咳,抱了谁的娃?咳,咳……咳。婆说:你有痰哩,少说话。田芽快给你婶捶背,别一口气憋住!自个就又打了个喷嚏,才要说这是谁骂我了,又一个喷嚏,田芽就把婆的夹袄给婆披上,说:这回是冒风了吧,你去歇着。婆坐在了地上系夹袄扣子。
来回担着一担尿来了,看见四个人都没干活,就粗了声说:叫你们和粪哩,就都坐着?混工分啦?!所有人全起来拌粪,田芽说:蚕婆冒风了,坐下穿个夹袄,你喊叫啥哩喊叫!来回说:支书让我经管哩我不经管?田芽说:哟,红火么?我告诉你,他天布磨子也是找过我让我负责促生产的,我还看不上负责哩!来回说:你厉害么,厉害人都去山上和路口了,你也去么,你咋没去?面鱼儿老婆和有粮的老婆赶紧就劝解,来回把尿倒在粪土窝里,担了空桶走了。婆说:田芽你这刀子嘴,来回也没说额外话,这个时候她能出来经管也亏得有她经管哩。田芽说:咱古炉村羞了八辈子祖宗了,让个疯子经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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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婆鼻孔喉咙疼,耳朵又往外流脓,只说内有虚火,外着了些寒,就把瓮里压浆水菜的那块青白石头拿来枕了,也不见好。又隔了一天,身子开始发烧,眼睛困得睁不开,在炕上睡倒了。天从和粪的那后晌阴着,越阴越瓷,现在就下起了雨,雨下了一顿饭时,雨点子变成了雪,雪又不是花片子,像麦粒子,院子里便起了唰啦唰啦的响声。婆在炕上指挥着狗尿苔:把房后那一堆豆秆抱回来放在厨房,免得雪下大了豆秆湿了没啥烧锅;去麦草集上抓一笼麦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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