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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姜旭与县丞梁思佑、主簿赵士麟都是一脸询问,张文耀接着说道:“自开封绝粮之初,熙亮兄就曾取大车在车上安装炮弩,外面竖立厚板以为防护,制成后于七月十五ri晚呈黄推宫验看,十六ri推此车上西城面见巡抚高名衡,高巡抚见之大喜,令曹门依此样造八百辆,其他四门各造百辆,共计一千二百辆,二十九ri制车营布帐及一应用具,八月初一ri在城内东盐坡列车成阵,*练演习,官兵中愿为前驱者达三千余人,初二ri请高巡抚、陈总兵、苏守道,吴知府、曹承奉等人同看车营,看后皆称赞不止。黄推官言称如今城内以十两银尚换不得一升麦,趁现在官兵能半饱尚有一战之力,可用车营出城取粮,自北门到达河岸而止,每车由多人推挽并护以炮弩,车营两边再竖立木栏留社兵护守,中间留粮道以接应河北粮米,城头悬炮待发,四门各出勇士骑卒以作疑兵,则粮米可接拥入城,此实良法,只需陈总兵发火器手四百及城上炮石支援。陈总兵但笑而不应。高巡抚问及沿途道路情况,熙亮兄回答说开封北门距黄河仅十余里,沿途地势平整无坑洞,高巡抚又问城上火炮能否打到七里之外,熙亮兄称城上火炮虽不能及七里之远,但只要车营到了河上,每车取一人便可得二千四百人,倚河列背水阵,阵上炮击三里,城上炮以四里为准,车营既定立,河北兵必闻讯而来,只需在濠外扎营连放两ri夜大炮,使贼不能近车营,河北之粮既可源源而入开封,开封既已得援,贼惟有远遁而巳,此正所谓得地利者必胜。奈何高巡抚只称秦兵八月出关中秋前后可到,且再候半月,此良策竟不采纳,黄推官即拂袖出帐外并抗声曰‘事不可为矣’,高巡抚闻而不语,且自乘马回西城,各官俱回守地。尽二十昼夜之力不过白ri一梦,此后开封之事益不可为。”
梁思佑连连点头道:“当初李知县车营之计若是得以施行,既可以救活开封全城百姓,又能引援军对贼,内外夹击之下,闯贼……咳咳,李闯王即时不被击败,也必定会引兵退去,开封也就不会被大水所淹没了!”张文耀一边连连称是。
姜旭眼见四人都是如此看中车营接粮之策,不由得连连皱眉,忍不住问了一声:“李知县真的能确定你那车阵可以挡住闯贼jing骑的冲击而不溃散?自汉唐以来好像很少用车战能成功抵挡住骑兵的冲击的,况且李知县的车阵都是用木板为屏障,不说能否抵挡得住闯贼的炮石,就是闯贼用火攻,只怕也很难抵挡吧?”
张文耀、梁思佑、赵士麟三人闻言脸se都是一黑,李光壂却是点了下头道:“姜公子不愧是将门之后,虽未投身军旅,倒是颇有营中大将之见地,李某事后曾与几位营中将佐谈及此事,其皆言以当时开封之情状,恐难以纠合数万之兵,即便能够凑出两万四千之兵,亦难以抵挡闯贼骑兵之驰突,更遑论闯贼以火攻破车阵了。然车阵不用,河北之粮不能入城,城内粮草无济,对岸援兵惧贼而不敢渡河,左帅传檄而不至,杨文岳逗溜于汝宁,孙传庭在关外逡巡不前,其皆在山头望缇骑奔赴往返。援兵无望,粮草无着,开封徒然坐困。至九月初开封城内便饥馑遍地、饿殍(piao)满目。待黄河决灌之时,……”姜旭闻言惊起急急大叫道:“什么,黄河决堤了?开封被洪水所淹?开封居然不是闯贼攻破的?开封城里的百姓怎么样?有多少人逃了出来?”
书房内四人都是低头不语,姜旭急道:“李知县,你快说啊!开封城内到底情形怎样?”
李光壂抬起头来,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哽咽着说道:“黄河决灌开封,城内因断粮ri久,能起身而逃者已十不存一,满城数十万黎民百姓除少数人获救脱身,俱没于汪洋之中,其在洪水中竟无挣扎游动之力,皆为洪水席卷而走,……”姜旭愣愣的站在房中说不出话来,李光壂狠狠地拍了两下方桌长声道:“若之前开封能得河北之粮以延缓数月,即便是洪水滔天,满城百姓亦有逃生之力,我开封城又怎会只有寥寥二万人逃出生天!若以满城百姓论,即便是车阵真不可行,但只要能护得一车一担粮入城,即便两万四千之兵俱没于城外车阵中,亦死有所值!”
姜旭站在房中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县丞梁思佑与主簿赵士麟半晌无语,张文耀伸手轻轻地拉扯了一下姜旭,待姜旭闷闷的坐回座椅中,李光壂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道:“八月初三ri,八名五城巡兵到端礼门向周王进献首级报功,每一级索要三千文赏钱,奖赏之后又将首级卖与民间充作食物,其时每颗人头竟值银四两,如此数ri,待周王与高巡抚传令仅生擒之活贼方有赏赐之后,便再无报功请赏者,有传言前此皆为出城割麦民众之首级。”
“初四ri巡抚高名衡发令箭追买富户巨室之粮,黄推官亲往一两家劝捐,民多顾命不肯善捐。次ri黄推官传令民间举报藏粮之户,当ri既有暗报者,管粮通判彭士奇前往其家搜出存粮一石,取其十之七八,奖赏告发之人三升,并勒令随同差役军士敢有取一文钱者立死,此谓其时尚有法制。初七ri高巡抚发令箭搜民间粮,各营将弁分领数十饿兵,望有炊烟之户持令箭径入其家,囊筐缸灶无不翻看,甚至掘地拆屋破柱以求藏匿之粮,有一搜竟ri者,有一ri搜六七次者,无粮之家折以金银,每石八十金至一百二十金,诸弁乘机肆虐,笞辱绅衿。其中有诸生张养蒙被追缴万金,而诸生崔应星、贡生崔应朝虽缴纳万金犹不免一死。是时除郡王府第、镇国将军以下皆听凭其任意出入,宗室官吏乡绅,一切贵贱皆不得免。继而糠粃盐酱油醋无物不搜,数ri后亦有假令箭纷纷出之于途,军士沿街挨门逐户搜夺,动辄以大针钻刺幼子肌肤,搜出即随便给银几分,街巷中只见搜粮者纵横往来,致使满城怨声载道,即使高巡抚下令亦不能禁止,高巡抚亦不自知发下令箭几支,惟命黄推官核数而已,待十五ri之后穷搜亦无所获矣。至此十室十空,人始相食矣。中秋之ri院司道府会议,周王府曹承奉言:‘昨尽盘仓廒,略充俸粮,至十月一ri,再无一颗可支矣。’周王先后捐库金一百二十佘万,复捐岁录万石以养兵,此时亦仓廪空虚,宫人更是面有饥se。”
“初八ri人即相食,其时有诱而杀之者,遇有僻巷孤行之人,多被在家强壮者拉而杀之并剔肉而食,失踪之人ri多亦无人觅;亦有群捉一人杀而分食者,每擒获一人动辄折颈掷于城下,兵民争而分食之,待至八月底便有父食子、妻食夫、兄食弟、姻亲相食,不可胜数。昔ri遍闻于乡野之惨事今亦见诸于开封城内。黄推官夫人坐蓐(临产)食包子时内见人指,惊惧而亡。”
张文耀长叹道:“开封久困,民间苦疾,官绅乡宦尚有所依靠,惟苦升斗小民矣!”其余几人摇头叹息不已,姜旭刚刚才从开封被洪水淹没的惊人噩耗中回过神来,又听到开封城内人吃人的惨景,心中气闷之极,双手紧攥之下满手青筋暴露,李光壂担心的看了姜旭好几眼才放缓了声音续道:“十五ri中秋,巡抚高名衡大赏各营以鼓舞士气,镇标营赏银一千两,抚标营六百两,大小各营分赏二三百两,共赏银万两之多。总兵陈永福令各营鼓吹终夜,兵士皆坐垛口上,饮酒高歌。十七ri即开五门大放妇女。”
“闯贼三围开封而不弃,其所图开封者有三,其一士马损伤颇多,陈总兵之子又损其左目,积愤之下誓必拔之;其二周藩资械甲仗多不胜数,三围期间光犒赏之金便达百二十万两,虽颇多捐助,周王府中金银器物仍是不可胜数,惟仓廪空虚而已;其三者便是我中州女子,我开封女子姿se甲于天下,更多大家闺秀,此闯贼之势在必得。闯贼围城半年师老粮匮,yu决黄河以灌之,又以城中子女货宝而犹豫不决。巡抚高名衡不yu城中数十万妇女皆死于饥饿,听闻ri前闯贼营中有‘窝铺内藏匿妇女者斩’之言,仅盼闯贼能善待我开封女子,遂开门放人而任其所往,出城者三万余人,当ri即有持数升粮复进城者。”
“十六ri黄推官命乡约报民间牛骡马驴之数以充兵饷,毎兵给肉一斤,准粮一斤,五ri而尽。其时粮草久绝之下战马无用,因各军均缺食,巡抚乃令可杀马充饷,兵士遂杀马并伴以人肉,毎斤可卖银数两,一马竟值千金,此即当时所传‘卖人悬马’之由来。”
“待到二十ri,城中争食牛羊皮祅、靴箱、马鞍。次ri又取山货店诸般药材吞食,二十二ri城四隅有盐坡之上忽生缨络草鲜嫩可食,男女皆入水中随取随食,水绵本不堪食,亦强吞之。水中有小红虫,原为饲养金鱼之物,亦用纱布为囊取之,加入葱油炒食,不久水草小红虫者皆绝迹。屋上瓦松原为清热解毒之药,亦寻食干净,尚有食胶泥及马粪者。二十四ri有妇女街头卖药酒,乃因先前服食药材者均面口浮肿不堪,用甘草、广桂煮汤,饮之立愈。”
姜旭听得是脸se愈发的冰寒,四人都感到一股冷气在书房内弥漫开来,张文耀伸手过来轻拍姜旭肩头道:“姜公子勿恼,往事已矣。”见姜旭神se终见于缓和,李光壂闷咳几声续道:“二十五ri杨举人家仆安留报通许刘生员家中蓄有粳米。黄推官亲至其家,从屋后厕间搜出四十包,每包八斗,送巡抚二包,余者送至城上,将校人给十斤,兵一斤,煮汤入面可制少许烙饼。二十八ri一车夫报理刑所:张贾藏茶甚多,遂获张贾客茶八百包,每包七十斤,每将弁先给十斤,兵一斤,入面少许作饼食或煮食、食叶均可。守城兵将方得以残喘。”
“二十六ri大雨如注,总兵陈永福潜命人以黄豆黑豆撒于街道及空旷之处,次晨饥民纷纷捡拾,有拾至半升者,次夜仍大雨,如是者数夜,饥民纷纷言及此乃‘苍天活我’。”
“九月初一ri,黄推官巡行至曹门,见有人栖身墙下敲人骨吸髓,其惨状不忍目睹。时守城兵丁亦有饿死者,城中骨骸如山断发满路,入夜则城头寥寥处处鬼叫,巡抚以下官员皆凭城面北痛哭,黄推官当ri作绝命词三十首。”
“九月初二ri客将谢廷玺领大社残兵出城探贼,巳时点兵未时收兵(上午九点至下午十五点),未见贼迹,右翼程丹领江南兵近千人ri夜登城戍守,亦北望哭号饮泣,言‘枵腹之众,焉能负戈?’”
“九月初九ri生员张尔猷得知曹门下一老农藏麦一窖,乃至其家谓曰:‘汝有麦不敢卖,不敢食,埋之何为?我为汝起送城头,活官府郡王,功甚大,更为汝留少许自食。’老农点首同意,遂于灶前开窖得麦三十余石,先以六斗报黄推官,查验后送巡抚一石,守道五斗,诸郡王将弁各当五ri之粮,另外命李某取数升作粉以留公用,一郡王误听六斗为绿豆,称绿豆磨粉最佳,遂引为笑谈。”
…………
李光壂先是看了姜旭两眼方才缓缓说道:“九月十四ri夜间河伯震怒,水声远闻。十五ri黎明水至城下,西南贼俱远遁,东北贼溺死无数。……”
姜旭已经从李光壂口中得知开封被洪水所淹没,城中百姓十不存一,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骤然听到洪水到了开封城下,心中仍是无比紧张起来,虽然在开封东北面的贼众被大水淹死无数,却是感受不到一丝的欣喜,张文耀赶紧伸手拍了拍姜旭肩头以示冷静,姜旭会意点了点头,李光壂才慢慢的说道:“十六ri水大至,其高达丈余,乘风鼓浪声如闷雷,是时黄推官坐于城下,李某与张尔猷率两营兵抱土塞门,水从城墙缝隙涌入,势不可扼,黄推官忙登城指挥,李某领家丁数人于甬道上扎筏,刚刚扎完大水即冲开曹门,沿街巷一路咆哮而南,李某当时距离城门仅仅五十余步,幸未被大水卷走,遂乘筏至辘轴湾,复从间道渉水登城。因衙署建于城门处,其上为瓮城,城门已被大水冲去,倘瓮城塌陷,则衙舍必被其覆盖。另曹门北城墙上实地处有旧衙署三间,李某乃请黄推官速移居往其处躲避。李某复归家扎筏,黄推官夜半方始转移,尚未转移完瓮城便即崩塌,黄推官仅携子女逃出,衣食之物以及两名女婢俱陷于其中。”
“是ri曹门先坏,跟着北门亦被冲开,至晚间南门、东门相继沦没,整夜水声如万钟齐鸣。待十七ri黎明,满城俱成河汉。覆城之水几与城平,举目汪洋抬头触浪,所见者仅钟、鼓两楼及各王府屋脊、相国寺寺顶、周府紫金城而已,李某所居土街乃为山顶夷平,水漫门基,门内皆干地,避水者满集。李某乘筏yu往曹门,奈中途被风阻回。”
李光壂又看了姜旭两眼,眼见姜旭虽然一脸的铁青,身体不住的颤抖,但在一旁张文耀不住的劝慰之下尚能克制,方才继续言道:“贼老营在阎家寨,正处于黄河旧决故道之上,当初河北诸公议决黄河以灌之,yu以此解开封之围,遂凿朱家寨口,贼闻知后移营高阜,备艨艟巨筏严守以待,复驱掠民夫数万反决马家口以灌城。贼虽决马家口报复,然其时未入秋水势平缓,我所决者仅没坑坎,旋即为沙碛阻塞,对贼毫无影响。贼所决者注满城濠,开封城反而凭此不再忧惧贼攻城,贼亦奈何我不得。及暮秋,连ri大雨使水势暴涨,再加上堤坝颓坏,终至黄河决河,大水汹涌而来,西南贼望之远遁,东北贼多淹死,而我开封一城尽没。”
姜旭长吁了口气道:“这么说,并不是闯贼掘河灌的开封了?只是因为连ri大雨使得河水暴涨,此当为天灾了?!”
县丞梁思佑与主簿赵士麟自然是连连点头应是,李光壂脸se一僵,却是没有说话,张文耀叹道:“世传开封之陷于水者不一,有谓贼决黄河灌之者,亦有谓官军决河灌贼营而误陷者,更有谓贼与官军并掘者,尚有谓连ri暴雨致河口决堤者,熙亮兄只谓此天意也,非人为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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